“我不是做夢,對不?”她隔了案幾,低聲問他。
她這話讓李恪的心里一痛。過去的歲月里,她孤獨地走著,沒有父母疼惜,為了保護家國,直面的只有殺戮。
她不過是個女孩子,卻讓自己成為一把最銳利的劍。劍鋒所指,賊人喪命,而她卻也成為最孤寂的存在。
或者她的屬下、她的上司,她的爺爺奶奶父兄都忘記她只是個女孩子。她最終在無人的山間跌下懸崖粉身碎骨。一生便那樣過了。
她睜開眼來到這里,有父母兄長姐姐,還有他。他們都她是不是很多次都在害怕,這一切都是夢境。
“不是夢。”他適才的不自然全然消失,剩下的只有心疼,他很認真地對她說。然后,看到她神情輕松下來,伸手撫了撫自己的胸口,傻傻地笑著說:“真好。”
他不知說什么,只一伸手將她柔軟的小手握在掌中,緊緊地握著。
江承紫知曉自己方才有些失態,那舉動簡直是登徒子行為,輕浮得很。這會兒被他握住手,她便尷尬得不敢動。
碧桃早就識趣,之前就沒踏入室內,只在門外值守。
“這不是夢。”他語氣極慢,神情語氣都嚴肅認真。
“嗯。”她輕輕回答,眸子里蓄滿淚水,讓她的眸光在盈盈燭火下水汽氤氳。
李恪看得心疼,一步跨過案幾,顧不得案幾上的酒盞傾倒。他將她一帶,緊緊摟在懷里。江承紫雖然高挑,但畢竟才剛過了實打實的十歲生日,按照虛歲來說快十二了,但畢竟是個女童,個子高挑也不及李恪。李恪父母本就高挑,他自小個子就比別人高,這一年更是長得快。
因此,他將江承紫摟在懷里,江承紫只及他的肩膀。他俯身在她耳邊,低聲問:“你是不是常常覺得一切都是夢?”
“嗯。一覺醒來時,或者良辰美景時,都覺得這是不是一場夢。”她在他懷里沒有任何的掙扎,什么世俗禮教,什么規矩,去他大爺的。她只知道在他懷里很舒坦,很安寧。她喜歡這一份兒安寧與舒坦。
李恪聽她這樣說,將她摟得更緊一些,低聲說:“阿紫,我常常也懷疑是夢。但就算是夢,我也要全力以赴,護住我心愛的人。阿紫,有我,莫怕。”
“你說得對。即便是夢,也要全力以赴。”她心里高興起來。
他聽到她的笑聲恢復正常,總算是松了一口氣。爾后,他才不著痕跡地放開她,順手將她略微凌亂的發捋了捋,又將歪了的步搖重新插過。
“甚美。”他贊嘆。
江承紫哈哈笑,施施然走到自己的席位上坐下。李恪也坐下來,瞧著她,問:“那會兒,你是不是經常做夢?”
“哪會兒?”江承紫問。
“一個人時,或者執行任務時。”他聲音很小。
江承紫怔了一下,輕輕點頭,說:“為國為民,俠之大者。手中利劍所指,皆為賊寇。我不怕,但每次執行任務都必須全神貫注,因此,執行完任務,我幾乎就沒什么精氣神了。每次回來,都要睡上三四天。有時,睡太長,總會做夢。”
她停了停,想起那時做的那些夢,笑了起來。
“是很美的夢?”李恪看到她的笑,連忙問。
江承紫點點頭,說:“是。很美很美的夢。”
她說這話的時候,晶亮的眸子就瞧著他。玄色胡服的男子就端坐在黑色的案幾之后,盈盈燭火里,像極了那些美妙的夢境。
“你夢見過我?”他警覺地問。
江承紫瞧著他,笑而不語,只是臉上的笑越發柔和深濃。
“今天這場景,你曾,曾夢見過?”他又低聲問。
江承紫明明在笑著,鼻子一酸,卻涌出淚來。她說:“我今天剛轉過這門口,看到你側躺斜靠在軟墊上睡著了,頓時就驚呆了。我以前曾做過這樣的夢,內心也知曉是我極喜歡的人,就在那里小憩,我如何,如何也——”
她說到此處,聲音越發小了,后面的“看不夠”三個字幾不可聞。但李恪還是聽到了,唇角的笑意越發大了。
“因此,那日剛到六房,入這正廳,你才會說奇怪這這正廳像是在哪里見到過似的?”他問。
“嗯。我方才也才明白,是那一年,我夢里見過。”她回答,卻又忍不住嘆息一聲。
李恪因這一聲嘆息敏銳地覺察到那時的她怕是遇見了什么不好的事,今日說起這夢境,順帶也想起那時的事了吧。因此,他問:“那年,怎了?”
江承紫垂眸又抬眸看他,神情柔和,笑著搖頭,說:“沒什么事。對了,云歌不是在西京么?怎么來弘農了?可是長安有什么事?”
她怕他繼續詢問那時發生事,讓他心疼,讓自己也不愉快,立馬就轉了話題。
李恪不語,只瞧著她。江承紫心虛地低頭瞧著腰間的白玉蝴蝶玉佩上細細的紋理。而李恪則是施施然起身,慢慢地踱步過來,拉了四方的鵝絨軟墊在她的案幾前,與她相對而坐。
“我想知道你的所有事。”他聲音很輕柔。
江承紫還是盯著那一只白玉蝴蝶的玉佩,低聲說:“并不是愉快的事。因此,夢見你,便覺得尤其愉快。”
“我知。”他嘆息一聲,恨自己不能左右命運,早日與她相逢,讓她一個人孤寂那樣久。
江承紫聽他嘆息,連忙說:“都已過去,我不難過了。而且,我現在總是在想,虧得那時的磨練。否則,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便不一定能站在你身邊。而即便在你身邊,你也會很辛苦!”
她怕他辛苦,她把過去的所有風雨、孤寂、危險都叫做磨練。他只覺得心抽抽地疼,但神情還是平和。
“阿紫。我想知道。”他還是固執地問。
“嗯。”江承紫點頭,然后說起那時。
那時,父母亡故,所謂丈夫的陰謀剛被顧汐風識破,她親手將他的布局還給他與小三。小三當場殞命,而渣男則是全身癱瘓在重癥監護室里呆著。
她覺得特別累,將財產分割完畢,又將公司贈送給堂哥江承佑。然后,她蜷縮著身體,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
就是那時,她夢里見到了倚靠在軟墊上休憩的絕色男子。她也清楚地知曉自己門外,那男子就在門里,但就是踏不進去。而更遠的地方是半開的窗,盈盈燭火之后,還是看得出那夜晚很晴朗,夜空繁星滿天。她不知怎的,在夢境里,就覺得很愉快,很溫暖。那男子的容顏隔著薄薄的紗幕,卻依舊抵擋不住她心里的驚嘆。
“做了那樣的夢,我醒來后,就去醫院重癥監護室見了那渣男,親自對他說了,即便死,他也一分錢都得不到。然后,我回到家,他就斷氣了。”江承紫說到這里,頓了頓,說,“之后,我就到處旅行。當然,我的身份曾在那里,有許多地方,比如別國,我不能去。”
“然后呢?”李恪此番也后悔追問她。她做這美夢時,現實竟是那么的慘烈,慘烈得李恪覺得自己太殘忍,過于任性。他急切想要將這一段揭過,雖然她說得似乎云淡風輕。
“然后啊,我就去跟我爺爺住了一段時間,他已退休,但總是念叨我擅自離開軍隊的事。然后,父親的好友說發掘墓地那邊有父親的一些遺物,要寄到哪里。當時,我想著沒什么事,就親自去取,想去瞧瞧父親身前工作過的地方。而且,那地方是一個唐時期的墓葬,我也想去瞧瞧。”江承紫說到這里,無奈地聳聳肩,“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我在來的途中,遇見龍卷風,跌落懸崖。”
“阿紫,抱歉,是我任性。”他低聲說,語氣滿是自責。
“不用抱歉。我早就不難過了。嗯,怎么跟你說呢。”江承紫想了想,便說,“在我們那時,有個蠻邦詩人寫過一首詩,說‘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懷念’。對我來說,那過去了的一切,都是上天給我的磨練,讓我足夠強大,能夠這樣站在你身邊,能幫到你,我很高興。能護住我的親人,我也很高興。所以,現在我早不悲傷了。”
她笑著說,李恪知曉她是真的不在意了。但他還是很介意,很心疼。
‘“從今以后,我會給你一切最好的。”他鄭重其事。
江承紫掩面笑,說:“別說,別說,做就行。我可是只看行動的哦。”
“好。我會用行動來表示。”他沒有說笑。
江承紫不想繼續討論此事,便再度重提云歌為何在這個時刻來到弘農,是否是長安出什么事了。畢竟,云歌一直在宮里陪著是淑妃。上一次千里迢迢去晉原縣,也是因宮里出了事,它跑來報信。
這邊廂李恪還沒回答她的問題,就聽得有人急匆匆往這里跑。片刻后,有護衛在門口說:“啟稟蜀王,楊大老爺身邊的護衛楊云說有一封信要親自呈給您。”
“讓他進來。”李恪吩咐。
護衛得了命令離去,江承紫調皮地說:“要不猜猜楊云會帶來怎樣的信?”
“不用猜,定是表誠意來了。”李恪站起來,將軟墊又放回自己的位置。
他剛端坐下,楊云就進來了,見了江承紫在,也便一同向江承紫行禮。
“楊隊長客氣。”江承紫笑了笑,然后就不說話了。楊云心里有些發憷,這廳內兩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燈。
“不知你有什么信要親自呈給本王?”李恪朗聲問。
楊云趕忙從懷里掏出一封信來,因沒有小廝丫鬟,楊云一時之間有點尷尬,不知該不該上前將這信遞給李恪。畢竟,他是三皇子,平素除了信任之人,旁人是不得近前。
氣氛略尷尬,好在江承紫擔心李恪安危,早就起身。此番看楊云尷尬,她便說:“不知大老爺給蜀王寫什么信呢?”
她一邊說,一邊從楊云手里接過信,施施然往李恪那里去。她走得很慢,凝神靜氣,不曾感覺里面有毒物,才將這信交給了李恪。
李恪打開看了一眼,很是關切地問:“你家小公子的病如何了?”
這小公子自然指的是楊恭仁的孫子楊宏。楊云看蜀王關懷得很真誠,便說:“那日宴席,小公子沖撞了老夫人,當場病倒后,得了王先生解救,緩了過來,這些日子一直在靜養。”
“既是在靜養,如今寫這信給本王是何用意?”李恪將信順手遞給江承紫。
江承紫也自然而然地接過來看。楊恭仁在信里沒提絕密文件,也沒提別的,只說希望蜀王能救他孫兒一命。讓他孫兒入長安,讓王先生救治。
“大老爺只是想救治小公子。”楊云回答。背上冷汗涔涔,果然不出大老爺所料,這晚膳時分,就姑娘也會在這里。但是,這兩人豈能是被人算計的主啊。
大老爺讓他來送信,他就覺得頭皮發麻。面對是這兩個人啊!
不過,他對于這封信卻是深感意外。起先,大老爺說要送信給蜀王時,楊云還以為是什么結盟的事,或者是前日里查出來的老夫人的糊涂蕭氏一族的野心。卻不料大老爺送信來卻說的是小公子的病情。
這些年,大老爺未曾納妾,也沒有旁的女人,只有大夫人一人。大夫人生了幾個兒子,卻都夭折,只剩了一個兒子,三個女兒。三個女兒也嫁入了各大名門。這大房只等著大老爺這唯一的兒子開枝散葉,卻不料家宅里那些骯臟的事,讓這大房人丁凋零。好不容易拼死誕下楊宏,卻又體弱多病,還被人下毒,命不久矣。
從前,沒分家時,各房暗地里都在看大房的笑話,且等著楊宏沒了,就爭奪這楊氏的家主之位。尤其說大老爺被罷免賦閑后,各房更不把大房放在眼里了。隔三差五地挑撥楊清俊,作為大老爺身邊的護衛隊長,他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好在大老爺遇見了九姑娘,六房帶了神醫回來。一切都改變了,大房簡直是枯木逢春。
說起來,小公子是大房唯一的希望。大老爺在這節骨眼上還能考慮到小公子的命,楊云多少感覺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