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蘇落葵
江承紫一個人在廳里站了片刻,才出了門。
門外,夜色沉沉,一彎新月就在樹梢邊,看起來像是就掛在院墻上似的。花圃里的花樹影影綽綽,疏落有致。
一陣風打著卷吹來,冷得江承紫攏了攏衣衫,碧桃將大氅為她披上,低聲說:“姑娘,仔細這邊臺階。”
“嗯。”江承紫緩緩往內院走,剛走了幾步,就有人站在花臺邊。
旁人瞧不見,江承紫卻看得清那人正是李恪。
“誰?”碧桃厲聲問。
“是蜀王,你莫要一驚一乍的。”江承紫呵斥。
李恪就施施然走來,笑著說:“阿芝眼力很好啊。”
“眼力好不好,得看你的表現啊。”她打趣。
李恪一怔,隨即明白她的意思,哈哈一笑,說:“那我得在此夸你眼力真是了不得的好。”
“呸,哪里有往自己臉上貼金的?”她嬌嗔一句,將大氅攏緊些。
李恪不以為然,笑著說:“我說實話而已。”
江承紫不跟他繼續瞎扯,徑直問:“你在這里等我,莫不是還有急事?”
“也沒啥急事。就是在這里等你,跟你說一句話。”李恪昂手而立,眼睛微瞇,那眼睛倒更動人。即便是男人,江承紫也是想到“顧盼生姿”這樣的詞語。
“什么話?”江承紫好奇。
“無論你是什么樣子,無論你有什么樣的缺點,只要你愛的是我,我愛你便只增不減。”他負手而立,語氣神情認真且嚴肅。
江承紫沒想到他說的是這樣的話,心里又是甜蜜又是害羞,竟然一時之間手足無措,臉上火辣辣的滾燙。
“你,你快去洗洗睡。”她心跳得很快,如何也抑制不住。
“我認真的。”他又強調。
江承紫這回是不敢看他,只低頭瞧著自己的裙裾,臉上止不住的滾燙,碧桃倒是很識趣,早就離得遠遠的站著。
“你的呼吸亂了。”李恪沒有走,反而是上前幾步,湊過來低聲說。
江承紫只覺得窘迫,又想到他方才那表白似乎應該聽到自己與阿娘的談話才說的,便反打趣:“你耳力不錯呀!”
“我不僅耳力不錯,遇見你,耳根還軟呢!”李恪笑著說,神情無恥。
江承紫這一來一去的打趣中,倒是穩住了心性,沒有立刻方才的慌亂。她撇撇嘴,瞧了他一眼,說:“瞧你這樣,十來歲,沒點少年人的純真!”
李恪炳哈一笑,說:“在你面前,我做我自己就好,何須介意那么多?”
江承紫垂眸輕笑,道:“你這些天風塵仆仆,還不快快去休息,盡說這些沒用的了。”
“哪里沒用?”他一本正經,“讓你沒一點擔心與別的心思,只與我心在一處,這是最重要的。”
他聲音很低,拂過她的耳際,江承紫只覺得心里顫顫的,說不出的心動。
“阿芝。”他又喊了一聲。
“嗯。”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低頭回答。
李恪正要說什么,江承紫卻聽見前院門那邊有人聲,她立刻凝神聽。李恪也是聽見人聲,也一并凝神細聽。
聽了片刻,李恪詢問地說:“似乎是王景天回來了?”
江承紫點頭,說:“是。”
“那去前廳看看。”李恪提議。
江承紫知道這件事已不單單是為楊宏治病與大房聯手的事了,既然今日楊王氏說出楊恭仁可能對六房不利,那王大夫這邊也可以暫時緩一緩。
“碧桃,掌燈。”江承紫朗聲吩咐。
站在廊檐下的碧桃提著燈籠小跑過來,照著青苔森森的小徑,一路往前廳去。
三人剛入前廳,就看到王大夫帶著他的徒弟進來,剛將藥箱放在前廳的案幾上。王景天一臉疲憊,看起來很累。
“蜀王,九姑娘。”王景天拱手行禮。
“楊宏如何?”李恪徑直問。
王景天抬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果然如我所料,與我師弟所中之毒是同一種。”
“那就是說你能治好他?”李恪施施然坐下。
王景天點點頭,很自豪地說:“當年,我師弟中毒,我師父苦心孤詣,研究了許多時日,獨創了去毒湯法,又獨創了一套專門針對此毒的針法,再加上固本培元的湯藥定期服用,自然是可以治好。”
“尊師真乃奇人。”江承紫贊嘆。
王景天笑起來,說:“這也不是我自夸,我師父在醫學上,確實是奇才。唉——,只可惜——”
“逝者已矣,王先生莫要傷懷,待入了格物院,將你師父的研究發揚光大,造福萬民,便是對他最大的尊重了。”李恪勸慰。
“多謝蜀王,我此番入長安,也正有此意。”王景天說。
李恪笑了笑,便問:“你能治好楊宏。那么,除你之外,你那師弟能否治好?”
王景天搖搖頭,回答:“劉師弟入門時日尚淺,師父就駕鶴西去。而我所用的針法與湯藥卻不是一朝一夕能學成的。因此,劉師弟只能協助我,他自己倒沒法單獨完成。”
“如此甚好。”李恪微笑。
王景天亦是聰明人,隱隱覺察到不對勁,便問:“不知蜀王問此事,是有何變故嗎?”。
“正是。”李恪坐正了身子,很嚴肅地說。
王景天神情亦嚴肅起來,問:“蜀王,不知有何指示?”
“如今只有你能治好楊宏,而他所中之毒又不能一次清楚。我讓你吊著他的命,但不要將毒清除。”李恪吩咐。
王景天沒有立刻答應,有些為難地說:“這個——”
“我知道你是醫者仁心,而此事很有可能涉及到你師父師弟之死,也很可能查出兇手。因此,你格外上心。”李恪掃他一眼,也是看出端倪。
“什么都瞞不過蜀王,我確實是這樣想的。”王景天坦誠。
李恪長眉一展,看著王景天說:“你的事,我記在心上,既然這種毒藥重現江湖,那就斷然沒有讓賊人跑了的道理。”
“多謝蜀王。”王景天很是激動地彎腰施禮。
“王先生不必如此大禮。”李恪說,“我還是希望在治療楊宏這件事上聽我吩咐。”
“是。”王景天很干脆地回答。
李恪瞧著他片刻,才鄭重地點點頭,說:“我也有必要與你說一聲,如今大房的大老爺回來了,對六房很可能不利。不瞞你說,最壞的情況,就可能玩詭計誅殺九姑娘。”
王景天先前并沒有想到會如此嚴重,當他聽蜀王這樣說,十分吃驚,不由得看著站在一旁的江承紫,以震驚的神情詢問她。
江承紫輕輕點頭,說:“蜀王所言并非危言聳聽。”
王景天的眉頭蹙起來,道:“內里原因我不問,若真是這般,我見死不救又何妨?”
雖然在祖師爺面前發過誓,醫者仁心,不可見死不救。但與此相比,他更喜歡眼前的這一對孩子能健康平安地成長。
“哈哈哈,人活著,就要隨得心。王先生如此,甚好。”李恪心情甚好,站起身來,對旁邊伺候的丫鬟說,“王先生累了一天,去為王先生準備熱水洗澡,并且將先前準備的夜宵一并送去。”
丫鬟得令退下,王景天連連擺手說使不得。李恪搖頭,說:“你今日施針定是十分疲累,你是國之棟梁,這一雙可不能廢了。”
王景天聽得很是感動,連連謝恩。
李恪則是站起身說:“自己人,莫要這般客氣,早些歇息吧。”
兩人與王景天談話完畢,從前廳出來,在涼涼的夜風中走了一段,李恪才說:“虧得王先生在這里,楊宏這病癥如此奇特,倒是能增加一些籌碼。”
“只是增加一些籌碼么?”江承紫詢問。其實,她自己也知道,如果楊恭仁真的心懷舊貴族聯盟。那么,楊宏的死活又算得了什么呢。
政治與權力,從來都是踩著無數人的尸體登臨頂端的。
“嗯,只能增加一點點。”李恪語氣嚴肅。
江承紫沒說話,李恪以為她擔心,便又安慰:“阿芝,你莫擔心,一切有我。”
“我不擔心啊。”她說。
“真的?”李恪不放心,又停下來看看她。
“有你在啊,我放心。”她調皮地說。
李恪一下就怔住,隨即伸手捏捏她的臉,笑道:“這樣想,就對了。不得不說,你找了一個非常棒的夫君”
“打住,請要點臉。”江承紫連忙豎起手掌,打斷他的自夸。
李恪心情很好,又是哈哈一笑,說:“你害羞,我曉得。”
“呔。”她撇撇嘴。
李恪就揮揮手,說:“去歇歇吧,明天見。”
江承紫站在一棵嫩芽新發的椿樹下,瞧著他英俊如玉的臉,只覺得甚為舒心。
“你去歇息,乖。”他揮揮手,“我瞧著你入內院去。”
江承紫垂眸輕笑,心里說不出的愉快,只低笑一聲,說:“好吧,我先去歇息了。”
她轉身走了,只覺得夜風也不那么涼。
回到屋內,阿碧還跪在地上,江承紫看到她,便有些不高興,冷聲問:“我出門時,命蕓婆子傳話與你,只需在這屋內面壁,你卻怎的還跪著?不知的人,還以為我如何驕橫,苛待下人。”
阿碧跪了許久,身子早就軟了,膝蓋跪得沒甚知覺,哆哆嗦嗦地說:“是,是婢子自己犯錯,跪在反思,與姑娘無關。”
江承紫這幾日在祖宅看多了來來去去的門道。這宅門內部,成也仆從,敗也仆從,看得她心驚膽戰,偏生回頭一看,自己的貼身大丫鬟阿碧那行為舉止竟真真是沒當自己是主子。
奴仆下人,機靈勁兒是其次,玲瓏心也不是必須具備,但忠心護主,心無二主,這才最最重要的。
她罰阿碧,便是想要敲打敲打下人們,知曉遇見事,誰才是主子,該向著誰。
原本她出門,就想著在這里立威也不能太過,畢竟這是祖宅,人多眼雜,而且水深得很。所以,她就出門時,命門房麻桿去找內宅門房的蕓婆子,讓蕓婆子來傳話給你,讓你不必跪著,只在這房內好生反省。你如今是要鬧出幺蛾子來?”
“婢子不敢,婢子不敢。”阿碧自從跟隨九姑娘,還沒見她發過這樣大的火,嚇得不輕。
“哼,我看你是膽子不小。這般鬧著,若是病了、殘了,這楊氏祖宅便都知曉我九姑娘苛待下人。指不定,還能有人趁機做一做文章。”江承紫冷笑。
阿碧只連連叩頭,眼淚簌簌地說:“是婢子思慮不周,是婢子未曾謹言慎行。求姑娘饒了婢子,婢子日后定然謹言慎行。”
江承紫不與她說話,只對碧桃說:“碧桃,你扶阿碧去那邊床上躺平,吩咐廚房燒熱水送來,再替她揉一揉膝蓋,免得落下什么病謗兒。”
“是。”碧桃得了吩咐,也不敢多言語。從前在晉原縣,九姑娘就很厲害,但對下人也沒如今這般嚴苛。就是那會兒,笨拙的碧桃也是戰戰兢兢的,生怕一個不是,就辦錯了事。如今,看到九姑娘這般厲害,更是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只彎腰將阿碧扶起來。
阿碧歪扭著身子,喊:“多謝九姑娘。”
“你莫再說話,我聽著心煩。好生養著吧。”江承紫擺擺手,起身就往書房里去。
坐在案幾前,想起從王安平的手札上看到的王家內斗以及楊恭仁的虛偽,她只覺得渾身冰涼。以前,楊王氏與她避重就輕地說起王安平與楊恭仁的愛情,加上在洛水田莊楊恭仁護著他們母子三人,江承紫以為他對王安平也是一往情深,只是被老夫人迫害,不得已才與心上人分開,最后只能天人永隔。
可是,從王安平的手札上來看,江承紫越發覺得這楊恭仁像極了話劇《雷雨》里的周樸園,看似情深似海的懷念,實則不過是做做樣子的虛偽。
“當日那樣美好的相遇,在權勢、金錢合家族命運前,也可以這樣一錢不值啊!”江承紫嘆息一聲,只覺得心里堵得慌。
她橫豎沒有睡意,便索性鋪開一張宣紙,細細研墨,準備寫幾個歌頌李世民的話本子給迎喜客棧送去,提筆寫了幾個字,她才忽然想起自己有夜視能力,不用掌燈都無礙。但若是旁人瞧見她沒掌燈,還能這樣寫字,怕得要驚恐。
于是,江承紫起身去找火折子,剛起身,就聽見有人身姿輕盈地在房上行走,繼而輕輕落在院內。她內心一驚,也顧不得點火,只拿了絲巾蒙住臉,屏息凝視,將懷中匕首握在手中。(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