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天風城楊家。
一老一少在亭中,相對而坐。
青年是楊家少族長楊臨風。
老人是楊家家主的楊興舉。
楊臨風雖然沒有去過前線,更無半點功勛,但皇甫詢已經多次請他擔任聯軍先鋒副將,天風城內的大小勢力,除了錢家,無不對他殷勤萬分。
本該春風得意的楊臨風此時卻面容悲戚,看著眼前舉杯小酌的祖父,凄然道:“就算他入了半步涅槃,可老祖乃是實打實的涅槃境修為,如何對付不了?”
楊興舉笑了笑,瞥了眼楊臨風,不說話。
楊臨風握緊雙拳,指甲陷入掌中,臉色鐵青,嘴唇顫抖道:“我知道,我知道,如今楊天坐擁落日城,統御西部六郡,背靠兩大涅槃強者,麾下四大軍團戰力驚人,又兩次擊退了魔修的中線大軍,對三面受敵的天風國至關重要,恐怕連皇甫詢和劍云都不愿在這個時候得罪他,那么祖父自然成了給他泄憤的棄子。所以家里的供奉不能調動一人,六位長老全部調往前線,各位宿老不得出禁地半步!爺爺,老祖這是要要拿您的性命來保全家族嗎?我楊家千年世家的臉面一點都不要了嗎?!”
楊興舉神色平靜,放下酒杯,輕聲道:“家族顏面再大,也大不過生死存亡的威脅,如你所言,現在的楊天已經有了左右天風國戰局的實力,在南北戰局皆不利的情況下,若他執意要我楊家不得安生,你覺得誰能救我?這是楊天十幾年營造出來的大勢,不是處于被動境地的楊家能夠抗衡的。這一點,你差他太多了,你要學他的道,不要學我的謀。否則你這輩子到頂也就是另一個我,那爺爺栽培你有何用?你日后如何在更加險惡的環境中,帶領族人走出困境?”
“這段時間各方試探拉攏,我一直讓你待價而沽,昨夜皇甫詢的特使找到你,給你帶了一份口頭承諾,你要好好抓住這個機會,天風國已經完了,你要做好準備,別放不下家里的那些蠢貨,該死的去死,該活下來的努力求生,只有這樣,楊家才能浴火重生。”
楊臨風猛然抬頭。
楊興舉笑意淡然,輕聲道:“來了。”
楊興宗從陰影中走來。
楊臨風站起身,擋在亭子臺階上,不見楊興宗有任何動作,修為已達神玄初期的楊臨風便橫飛了出去,砸入遠處的假山中,不知死活。
在楊興宗落座后,楊興舉在桌上擱了三只酒杯,伸出手指輕輕將一只酒杯推到楊興宗面前。他坦然笑道:“當年還很好奇你為何會庇佑一座小小的青樓,直到凌霄宗的暗樁浮出水面,才明白過來。這幾十年來,我曾針對楊天布置了十六次暗殺,其中三次最值得惋惜,應該是你的手筆吧?”
楊興宗沒有去碰酒杯:“兄弟一場,我等你慢慢喝完這杯斷頭酒。”
楊興舉仰頭喝光杯中烈酒:“既然兄長有殺機卻無殺意,又何必故作姿態?”
楊興宗冷笑道:“真是越老越怕死了!”
楊興舉搖頭道:“自踏入修行的那一刻起,我便與天爭命,逆天而活,貪生怕死不過人之常情,兄長偏頗了。”
楊興宗說道:“錢運成、康云山、皇甫驚天這三人,一個借助天云宗守住了錢家基業,一個憑借自身的努力令康家迅速崛起,一個借助皇甫詢的支持帶領皇室更進一步,而你楊興舉,卻靠著殺戮家族嫡系血脈,來維持自己的地位,給你的子孫鋪路,更可笑的是,到頭來卻是把整個家族帶進了深淵,沒了家族,你那些蠅營狗茍有什么用?我之所以不想殺你,是因為不殺,比殺你更好。”
楊興宗恥笑道:“你想讓楊天親手殺了我,好消除折磨了他幾十年的心魔?”
楊興宗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我這雙手殺人無數,但從未沾過族人的鮮血,你想讓它破例,還不夠資格!”
楊興舉不為所動,微笑道:“兄長有不殺之恩,小弟銘記于心,這里有句話相勸,以你自斷前程換來的修為,殺我不過彈指之間,但想要去錢家論理,可不容易。比起小弟,錢家那位可是怕死太多太多了。我相信那楊天肯定希望他的爺爺好好活著,而不是壯烈的去戰死。幾十年來,他好不容易找到個真心疼愛他的長輩,兄長這一去,只會讓他心魔深種,以后的道路變的更加坎坷……”
“幾十年了,你總算說了幾句人話,雖然摻雜了不少私心,但值得我喝這杯酒了?”楊興宗舉杯一飲而盡,隨手扔了酒杯,起身離開涼亭:“六十年的沉悶郁氣,不吐不快啊!”
楊興舉目送對方立刻,很久過后,縮在袖袍顫抖的左手才平復下來。
楊臨風捂著胸口踉蹌走進涼亭,看到祖父安然無恙,如釋重負。
等楊臨風坐下,楊興舉站起身來,看著沉寂的夜色,傷感道:“夜幕遮天,風雨欲來,幾十年勾心斗角,嘔心謀劃,全都付之東流,但我不后悔,若是能從來,我還是會殺了楊天宇,并且斬草除根,一個不留,給你留下一個沒有內患斗爭的家主之位!”
當楊興舉轉過身來,手中已經握住了一柄短劍。
楊臨風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臉色瞬間慘白。
楊興舉望向禁地的位置,低聲道:“來的應該是父親吧?其他人沒有這份膽識,敢來拿我的頭顱。”
楊興舉收回視線,拋給楊臨風一個玉盒,鄭重道:“擔任先鋒副將后,把這個交給皇甫詢,等這件事徹底了結,他自會助你登上家主之位。”
楊臨風像是接到了一個燙手山芋,坐立不安,眼眶布滿血絲,面容扭曲,猙獰可怖。
楊興舉厲聲道:“風兒,收起玉盒!起身,接劍!”
楊臨風下意識的站起身來,但神色惶恐的后退幾步,楊家少族長的風姿全無,像是無助的孩童。
楊興舉向前踏出一步,遞出手中的短劍。
楊臨風淚流滿面,瘋狂搖頭。
楊興舉老臉漲紅,怒其不爭道:“不殺了楊興舉,以楊天的狠辣,你如何躲得過這一劫!難道你想讓爺爺幾十年的謀劃,沒有半點價值嗎?難道你想讓家主之位,回到他們那一脈不成?!”
楊臨風六神無主,歇斯底里的不斷重復道:“爺爺,我不能殺你,爺爺,我不能殺你……”
楊興舉嘆了口氣,把劍放在桌子上,平靜道:“運去英雄不自由,世人皆殺成為梟雄。你不殺我,爺爺就只是個沒有半點價值的棄子,就算我多茍活幾天,但以后的楊家,就注定再無我的痕跡。”
楊興舉閉上眼睛,輕聲道:“風兒,你一定要成為家主,有生之年力壓楊天一頭,不要讓我失望啊。”
楊臨風顫顫巍巍握住那柄短劍。
楊興舉猛然睜開雙眼,望著錢家方向升起的沖天劍氣,深吸了口氣,怒吼道:“還不取我頭顱!”
楊臨風神情痛苦,手起劍落!
當面容冷冽的楊玄子悠悠然走到亭子臺階下,只看到楊臨風呆滯坐在地上,懷里抱著那顆閉目的頭顱。
“皇甫詢已經答應老夫,楊天入城之時,肖騰和天瑜會同時現身,保我楊家香火不絕,此劫過后,你就是我楊家新任家主!”
平靜淡漠的語氣,好像死的不是他的兒子。
這一夜,楊興宗徑直殺入錢家。
一人一劍殺盡守衛祖祠的三百侍衛和四位宿老,并重創在涅槃境浸淫百余年的錢家老祖。
這個看似瘋魔的老者,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
最終,老人臨死之前,癡癡望向西方,喃喃道:“我這一生總是顧全大局,求家族興盛,求大道暢通,求香火永繼,結果一事無成,兩手空空,滿腹悔恨,如今只求做個問心無愧的長輩,給孫子留點福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