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帝都枯干的樹枝上已經發出嫩芽,秦王宮內的草木卻依舊蕭索,從大漠來的風越來越冷,各方傳來的消息表明,春季之后,大漠動亂已經不可避免,秦王已經數次向朝廷告急,可朝廷除了讓他提高警戒外,便再無下文。
自從去年深秋,大漠出現不穩跡象后,秦王燕瑋便密切關注大漠動靜,在這個冬天,他將長安的幾個軍械庫搬了大半到隴山五關,在高平集結了大量物資。
但問題還是嚴重,最大的原因便是兵力不足,大晉邊軍主力分布在涼并幽三州,雍州由于有穆烏斯沙漠的天然屏障,駐兵不多,主力集中在六盤山以北的寧武郡。
寧武郡北臨塞外,東依穆烏斯沙漠,西靠黃河,是塞外胡族侵入大晉的一條通道,但胡族自古以來卻很少從這里殺入關中平原,原因便在于,寧武郡以南的隴山。
隴山地形險要,利守不利攻,是關中的天然屏障,數千年來,這隴山不知幫中原民族抵御了多少次塞外胡族的進攻,中原民族充分認識到隴山的重要,沿隴山山道修建了五道關口,這五道關口無數次將塞外胡族擋在隴山以北。
隴山擋住了胡族,可也讓寧武郡處于孤懸北方的境地,一旦胡族進犯寧武郡,中原要支援,便要越過崎嶇難行的隴山,在這樣的山道上,花費的時間和消耗的物資,都十分驚人,所以,秦王才提前將物資運到五關,同時在五關外的高平集結了大批物資。
比較幸運的是,今年的雪災范圍不大,雍北的受災人口只有十幾萬,比去年的災民少多了,可即便如此,秦王感到的壓力卻依舊很大,原因依舊是沒有錢糧。
不是府庫沒有錢糧,去年獲準在寧武和雍北互市,市場的稅收補充了部分府庫不足,另外,關南去歲豐收,極大緩解了府庫的緊張,若不是塞外胡族作亂,今年會非常輕松。
可偏偏塞外出事了,朝廷讓他密切注意,卻沒有其他任何支持,這讓王府上下非常不滿,可不滿歸不滿,事情還得作,原以為春季之后,朝廷會向雍州提供糧秣支持,可秦王打聽到消息,朝廷財政用度非常緊張,原本計劃能增加賦稅的陳國土地清查和揚州鹽政革新,進行得非常不順利,至今還沒看到任何增加稅收的希望。
有鑒于此,秦王才不得不向柳寒提出要五萬銀子,這筆銀子不但要安置雪災難民,還要補充長安武庫的兵器。
但柳寒會接受嗎?上次要錢,柳寒已經非常不快,回信的語氣已經有點不客氣,幾乎就是明白告訴他,以后不能這樣。
這讓秦王非常生氣想要嚴懲柳寒,但被巒玄和白樸阻止,這倆人是親眼見過柳寒的,而且,柳寒在帝都的表現越來越出色,別人不清楚,巒玄和白樸是非常清楚的,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秦王的決策。
“看看吧,這次他只給了三萬。”秦王臉色陰沉,白凈光滑的臉上布滿陰云,上次他想敲打柳寒,結果被巒玄阻止,現在這柳寒越來越放肆,不但少給錢,還居然敢隱隱威脅。
巒玄卻松口氣:“好歹還是給了三萬,王爺,不用生氣,按照當初的協議,三萬銀子要十年以后才給,現在他也給了,說明他心里還是有王爺的。”
這番話沒給秦王帶來絲毫安慰,在開口之前,他便仔細計算過了,少了五萬銀子不行,長安武庫幾乎空了,要填滿便需要兩萬銀子,剩下的三萬要修補隴山五關,并給部分邊軍補發欠餉,由于府庫常年入不敷出,邊軍欠餉情況很普遍,不但雍北寧武邊軍欠餉嚴重,就連并州涼州邊軍的欠餉也同樣嚴重,雍北邊軍已經有數次小規模嘩變,嘩變士兵逃到塞外,有些甚至就落草為寇。
以前沒有邊患,欠餉也不大緊,現在要士兵打仗了,沒錢,誰去賣命!!!
“此話在理,不過,三萬銀子還是不夠,”白樸在邊上補充道,他依舊是那種狷介樣,棉袍皺巴巴的,頭發有些散亂,不過今日目光卻很清明。
現在這書房里就他們三人,這三人卻是秦王府的核心,整個雍涼兩州的大腦。
“唉!”巒玄長長嘆口氣,放在柳寒給三萬銀子已經算給面子了,可最低也要五萬銀子,這缺口還差兩萬,這兩萬銀子上那去弄呢?
“門閥世家能不能再想想辦法?”白樸提議道,秦王聞言更加煩躁,門閥世家已經動員了多次,可這次他們只肯出兩萬銀子,連一向最積極的皇甫家也只出了兩千兩銀子,可向柳寒開口的五萬銀子,正是在有了這兩萬銀子之后的計算結果。
“先向朝廷要,”巒玄語氣多了兩分決絕,看著秦王說道:“王爺,咱們雍涼二州背不起這個負擔,只能向朝廷要,揚州鹽政革新,多少總能收些銀子,兩萬銀子應該沒問題。”
“這三萬銀子呢?先補充武庫還是先發欠餉?”秦王冷冷的問。
“當然是武庫。”巒玄和白樸異口同聲答道,倆人對視一眼,巒玄向秦王解釋道:“欠餉可以說服,可沒有弓矢,士兵拿什么打仗,所以,補充武庫是當務之急!”
“時間已經有點不夠用了,”白樸向窗外看了眼,深深嘆口氣:“黃河已經解凍,草原上的春天來得要稍晚,就算五月吧,還有一個月時間,一個月時間能把長安武庫備齊嗎?”
秦王和巒玄都沉默不語,武庫的刀劍盔甲弓矢,都是長安作坊生產,這長安作坊是工曹下屬,歸長安府管理,有工匠一千人,每月能生產弓矢兩萬,弓一千百二,強弩一千,守城弩二十,各種刀劍三千,
以長安作坊的生產能力,要填滿長安武庫,至少需要三月。
“其實,還是來得及的,”巒玄試探著說:“咱們買。”
“買?”秦王皺起眉頭,巒玄點點頭:“朝廷規定,私人作坊,不得生產軍品,可,王爺,實際上,市面上流行的刀劍弓弩,都是私人作坊生產的,他們的質量與軍品相較,并不差,甚至還高些,當然,他們的產量并不比長安作坊高,此外,雍州的鹽鐵已經開放,制作刀劍的鐵原料并不缺,所以,我們向民間采購,完全行得通。”
“可朝廷要問,該作何交代呢?”秦王反問道。
“先上疏,要求朝廷調撥,如果朝廷調撥,我們就省下這筆錢,如果朝廷不調撥,就得同意咱們就地生產補充,同意咱們向民間作坊訂購軍械。”
“此法可行。”白樸點點頭,白須在胸前搖晃了下,秦王沉默了一會,才深吸口氣:“好吧,就這樣,巒玄,你替我起草奏疏,盡快上報朝廷。”
巒玄輕輕松口氣,連忙答應,正準備坐下寫奏疏,秦王又問道:“大漠動亂在即,雖說現在的情報表明,他們沒有拿下進攻我寧武郡,可本王不得不防,軍事部署也必須加緊,白先生,巒玄,你們怎么看?”
這又是一個問題,大晉的精兵強將多集中在涼州并州和幽州,雍州的兵力并不多,主要兵力又集中在寧武郡,面對穆烏斯沙漠的雍北兩郡:上郡和新原,則兵力薄弱。
更要命的是,這兩年雍北雪災連連,當地居民不斷逃荒,地方官疲于奔命,武備松弛,別說邊境上烽火了,就算治所榆谷和夏州,城墻也良久失修。
但這兩個郡由于有穆烏斯沙漠為屏障,秦王倒不是很擔心,他最擔心的還是寧武,這是胡族侵入大晉的主要通道,就算胡族打不過隴山,但僅僅是侵擾寧武,便能給大晉帶來無數煩惱。
白樸和巒玄都沉默了,良久,白樸才嘆口氣:“重點還是寧武,上郡和新原那邊,應該問題不大,提醒他們要注意大漠的動靜,邊境上的烽火臺,要隨時保持警惕。”
“先生說得在理,”巒玄也點頭說道:“王爺,重點還是在寧武,寧武現在有兵力八千,分布在郡內三個縣,邊境上的烽火臺,也有兩千多人,另外,五關還有三千多人,王爺,照理這個兵力已經足夠了,至少可以暫時穩住寧武的局勢。”
秦王搖搖頭,走到書架邊上,從一堆公文中抽出一份,遞給了巒玄:“這份報告是去年秋天,我派犀鋒巡查寧武后,他秘密上交的報告,你的數字是司臺報的,哼,下面的人瞞他,他也有模有樣的報上來了。
八千?!實際上只有五千,五關定額七千人,現在三千,少一半,好像還可以,可實際上,只有兩千,連三成都不到。”
秦王的臉色陰得可怕,巒玄和白樸都嚇了一跳,這差額也太大了。
“他們怎么敢這樣干!?”巒玄翻了翻數字,報告很詳細,不但有駐軍兵力數量,還有兵種,五關都是步兵,寧武的五千人中有兩千是騎兵,這兩千騎兵全部集中在郡所平定,由偏將軍司臺統帥。這司臺是雍州司家中人,據說有武士修為,可實際上如何,誰也不知道。
八千兵力,是朝廷規定的寧武駐軍,可實際上卻只有五千,這多出來的三千自然被各級軍官吃了空額。
巒玄抬頭看著秦王,眼中疑惑甚濃,這份報告去年便拿到,那為何不處理,雍涼兩州邊軍都歸秦王轄制,秦王也處置他們是在自己職權范圍內,根本不用向朝廷請示。
秦王看出了他的不滿,苦澀的搖頭:“邊軍欠餉已經一年半了,一年半沒發餉,士兵逃亡的,打草谷陣亡的,不知有多少,我怎么處置!”
巒玄沉默的低下頭,白樸嘆口氣,秦王又補充說:“長安武庫的裝備都是七八年前的,有多少能用,誰也不知道,我本打算趁此機會,除將武庫的裝備補足外,再檢查下以前的。可,,這一切都需要銀子,但銀子呢?在那?這個柳寒!該死!”
秦王及其惱怒,巒玄提的那條,他不是沒想過,可問題是,朝廷也沒錢,這道疏上上去,有多大效果,只有天知道。
原以為從柳寒那拿到五萬銀子,至少可以將武庫的裝備補足,再將欠餉補一部分,可沒想到,居然被柳寒生硬的拒絕了。
“郡國兵呢?”巒玄又抬頭看著秦王,急切的建議道:“可以將郡國兵暫時補充到邊軍中。”
寧武郡人口并不多,所以,郡國兵定額為三千人,若是在內地的大郡,郡國兵的兵力多在五千到八千之間,那種人口眾多的超級大郡,兵力有可能到一萬人。
“郡國兵,”秦王又拿出另一份公文給巒玄,巒玄急忙打開,秦王已經幽幽的說道:“這幾年連續雪災,寧武郡的郡國兵同樣逃散的不少,剩下的兵額不過一千六百人。”
“沒有兵力,沒有軍餉,什么都沒有,這”巒玄腦子頓時一遍空白,好一會才回過神來,白樸重重的嘆口氣,這是一個無解的局面。
房間里陷入沉默,巒玄拿著手里的卷宗,猶若捧著千斤巨石。
白樸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所有的問題都集中在銀子上,”秦王的聲音苦澀不已:“這段時間,本王做夢夢到的都是銀子,從來沒覺著銀子如此可愛,呵呵!”
秦王自嘲似的干巴巴笑了兩聲,白樸皺了皺眉,神情有幾分不悅,巒玄也嘆口氣:“我大晉富有天下,沒成想,今天居然連士兵的軍餉都發不出來,長此下去,如何得了!如何得了!”
“王爺,卑職有句不該說的話。”巒玄躬身向秦王說道,秦王點點頭:“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但這是我大晉,不是大周,我大晉治理天下已經八百年,百姓必不會棄我大晉而去。”
巒玄想要爭辯,可張張嘴卻沒說一個字,白樸想了想:“如果實在沒辦法,就讓巒玄到帝都去一次,嗯,讓犀鋒也去,犀鋒與太尉那報告軍情,巒玄去戶曹催銀子,如果戶曹不給,就直接面見皇帝,陛下總不至于坐視寧武受害吧!”
“胡族暫時還不敢犯我大晉,”秦王搖頭說:“大漠經過十年修整,元氣漸復,可大漠諸胡,面對我大晉依舊戰戰兢兢,犯我大晉的心思還不敢有,今春大漠動蕩,不過是十年修整之后,胡族之間力量的重新整合,問題在于,若我大晉不干涉,任憑胡族整合,待他們整合完畢,我大晉又得面臨胡族犯邊之亂!”
巒玄和白樸幾乎同時點頭,巒玄看著秦王:“王爺,就讓我去吧,順便也好與柳寒談談,不要太看重個人得失!”
秦王想了想,沉重的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