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年一邊懷疑著王家,一邊還提防著周思敏對自己撒謊。
“你膽子倒是大,被馮、王兩家吞進去的東西也敢讓他們吐出來。”他的眼睛里蒙了一團黑漆漆的霧氣,看在周思敏身上沒得教對方又抖了起來。
這賢王可真是喜怒不定,這是又對自己起了殺心?
周思敏不由往后縮了縮。她上輩子一直過得平和,附身在這具身體上才大半年的時光,卻和死神打了好幾次交道了。
“民女僭越了,只以為手上有契文就行了的。”她低低說道。
她也不傻,如果沒有賢王府這顆大樹,她也不敢和馮王兩家叫板。郁家只是清貴的書香世家,真要對抗起這兩大權臣,也只有吃虧的份。
不過,她也沒想過賢王這顆大樹也不好靠。之前看著挺溫和的一個王爺,私下里竟是個喜怒不定、愛好折磨人的主。
悔死她了。
李延年聽了,只輕輕冷笑了一聲。有探子跟蹤,他自然知道周思敏在外是怎么描述周家和賢王府的關系的。如今真的給了對方巴結自己的機會,她反倒要退縮了?
“怎么,覺得你兄長投在本王麾下吃虧了?”
給了對方薦貼,在外人眼中,周思文就已是賢王一黨了。只是這還得看周思文的造化,對方若是能力不夠,李延年也只當是浪費了一張紙。
周思敏微微有些慌亂,怎么她的表情有那么明顯嗎?怎么想什么對方都能看出來啊!
“民女惶恐。”她急忙澄清道:“兄長能得賢王看重,是他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只是民女唯恐他能力不濟,誤了王爺的大事。”
李延年不知怎么,竟沒有再回她的話。屋里一下子就安靜下來,周思敏悄悄抬了頭看了一眼,卻正對上了李延年那若有所思的目光。
“你過來。”
暗啞的聲音帶著無法探測到的情緒極平靜的響徹在周思敏的耳邊。她不知道對方要干什么,卻無力去拒絕。重生之后,她老要忘記自己的身份和地位,這一刻,卻終于清晰的意識到了她現在有多么卑微。
卑微到對方就是殺了她,也不會受到一絲一毫的損傷。
周思敏慢慢走到案桌前,強制鎮定道:“不知王爺有何事吩咐?”
不會又要抽風掐她的脖子吧?
走的近了,李延年那張俊秀的臉龐便更加清晰的現了出來。周思敏見了不由暗自嘆息,長得也不像個壞人,怎滴心腸如此歹毒!
李延年不知對方心中所想,一低頭,目光在那兩幅字畫上停留下來:“你給本王講講,你是怎么分辨出這兩幅字畫是谷家真跡的。”
谷家人死的時候他還小呢,對外祖父和舅舅的字畫縱然有些印象,卻也沒到了一眼就能辨出的地步。他甚至不知道這上面的印章是不是真的。
看著熟悉,卻又似是而非。這么些年過來了,用谷家字畫來送禮的,周家兄妹絕不是第一個。但是那些作品甚至過不了周文和夫婦的眼睛,更別提擅長此道的潘大師了。
周思敏是潘大師的弟子,這字畫應該是真的了吧。
聽到李延年的要求,周思敏這才放下心來。原來只是剖析畫作真偽啊……
這個就比較簡單了。作為裱畫的大師,她不僅會修復書畫,對作偽一道也是了解頗深。不僅了解,就是她自己,作偽的手段也很高超。他們這一門,講究裱畫而不玩畫,很大的原因就是怕裱畫匠會因為里面的巨大利潤而作假。
“那咱們先說這副工筆畫?”周思敏挽著袖子在那幅工筆畫上虛空指了一下。
李延年點了點頭。
“王爺,這幅工筆畫的印章是石林老人。石林老人是谷有天大人的雅號,不知這一點王爺是否知曉?”周思敏認真問道。
李延年又點了點頭。谷家人都是他親手葬的,碑后銘文是今上請大儒所作,因此幾個舅舅和外祖父的生平事跡,他背的滾瓜爛熟。
“谷大人有石林老人的雅號,原因之一是因為其府上假山林立,其書房更是被假山圍繞,無論從哪個方向推門,都有開門見山之感;除此外,還因為谷大人的工筆畫從不畫人物,他只畫山水石木,這幅畫畫的便是他的書閣,以及書閣前的假山。半開的窗里還能看到裊裊爐煙,筆鋒細膩嚴謹;窗前峭石叢生,線條堅硬而凌厲,畫意巨俊又明朗……”
聽著少女如黃鶯啼翠的清脆嗓音,看著對方因為博學而自信滿滿的表情,李延年突然發現原先那一絲絲因為對方跟金世鵬有瓜葛的排斥感,此刻竟莫名其妙的消失了。她的年紀比自己小,卻比自己還要了解祖父及舅舅。
他有些愧疚起來。
“王爺呢,我要見王爺!”
書房外頭突然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周思敏的聲音戛然而止。
李延年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這是范秋玲的聲音。
“有什么事嗎?”他有些不悅的朝外面問道。
聽到李延年的問話,范秋玲便朝著攔住自己的陳琳露出微微得意的笑容。她清了清嗓子,隔著門柔聲回道:“王爺,是郡主要見您呢。奴婢已經將她給帶來了。”
饒是陳琳一直勸服自己不要和女人一般見識,卻仍然被對方的挑釁表情給氣倒了。十幾年下來,他還不了解范秋玲這個女人么。一定是聽說王爺單獨召見了一美貌女子后不服氣也不放心,這才拖了懵懂的郡主來刺探“軍情”了。
“進來吧。”里面傳來了李延年低沉的聲音。
范秋玲越發得意,斜瞪了陳琳一眼,那意思是還不快讓開。
陳琳無奈的閃到一邊,范秋玲松開了李延玉的手,雙手將門一推,便將門外的敞亮陽光全都推了進去。
周思敏轉身對著門外看了過去,便見到一個身穿蔥綠襦裙的女子拉著一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姑娘逆光走了進來。
范秋玲也瞧見了站在書案前的周思敏,看樣子倒跟郡主差不多大。她心里便微微放下心來。
王爺再怎么樣,也不會看上一個沒長成的小丫頭吧。
不過往前又走近了些,她才發現這小丫頭肌膚如玉,眼波如水,竟是個難得的美人胚子。還未長開就有了純美之貌,再長大些還不得禍國殃民?
微微壓下了心中的不喜,范秋玲對著李延年柔聲拜了一禮:“見過王爺。”
身段妖嬈,聲音柔媚。周思敏見了不由大有深意的看了李延年一眼。
李延年卻是已經習慣了范秋玲的做派,擺擺手讓其起身,然后便將目光落在了李延玉身上:“延玉也來啦。”
那神態聲音竟是無比的溫柔。
李延玉乖乖的走到對方跟前,表情木然,舉止也微微有些僵硬。
周思敏偷偷瞥了對方幾眼。這個安平郡主素有呆傻之名,從小便深居簡出,周思敏上輩子在京城呆了十幾年都沒見過對方一次。這一輩子卻是極容易的見到了對方。
“看看這兩幅字畫。”李延年見到自己的妹妹,便將另外兩個女人拋到了一邊,只一心和胞妹輕聲說道:“喜歡吧?這是外祖父的字,這是大舅舅的畫……”
李延玉目光雖然也在那兩幅字畫上,但是對于李延年的說出的話卻是半點反應也沒有。
而李延年顯然是習慣了,只自顧自給妹妹講著外祖父和大舅舅的模樣,企圖將自己往昔的幸福回憶也能分一點給自己的幼妹。
周思敏看著這兄妹倆的互動,感覺既心酸又慶幸。心酸對方的不易,慶幸自己的幸運。若不是老天爺讓她重生在了這具軀殼上,她只怕到死也感受不到這樣難能可貴的親情。
講了許久,只等到李延年覺得口有點干了,他才停了下來。
李延玉原本沒什么反應,但是當李延年停下時,她竟然伸出手在那副工筆畫上虛空描了幾下。
就好像一個木偶被突然注入了靈魂,那一瞬間的李延玉是活的。
李延年以為自己看錯了。要知道,李延玉自從生下來后就從沒在安靜的狀態下做過什么主動的事情。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卻看到妹妹又恢復成了往日的模樣——木呆呆的什么生氣都沒有,就好似一個會走路的布偶一樣。
“郡主她剛才做了什么?”李延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了,轉頭便問屋里的其他兩人。
范秋玲自從進了屋就將目光落在了李延年身上,對于旁人哪里會注意分毫。聽到李延年問話,她一下子就紅了臉,張口回道:“郡主什么也沒做啊。”
對于李延玉,再沒比她更了解的了。對方發狂的時候是瘋子,發呆的時候是傻子。做了什么?肯定是發傻啊。
但是周思敏卻驚訝的回看了范秋玲一眼,躊躇的說道:“民女似乎看到郡主在描畫?”
她也不確定。畢竟對方有那樣的名聲,對書畫一途如何會知曉呢。
但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就連死后重生這樣的奇異事情都能發生在她身上,一個呆傻之人會畫上兩筆畫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李延年得了周思敏的回答后,眼神微微亮了一下。他朝著范秋玲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而后道:“范姑姑,您也累了。不如先下去歇著吧。”
冷冰冰的語氣容不得對方有任何拒絕之意。范秋玲又氣又惱,卻也無可奈何。
“奴婢告退。”她恭敬的退了出去。
李延年一直目送著對方走出了門外,這才將目光收回,對著周思敏吩咐道:“你過來,給本王和郡主講講這字畫。”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