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馬車并不寬大,外表也十分樸素,隱藏在夜色下的巷子里安安靜靜,莫說是牽馬的仆從和馭夫安安靜靜,就是馬兒也訓練有素,并不發出一點聲響。如果不是事先知道,白希云定不會注意到這里還有人。
管鈞焱不著痕跡四處看了看,便知馬車周圍和路兩旁附近,都安排了人手,足見馬車中的人是何等要緊人物。
如此布置,倒也方便秘見,他仔細一些別叫人瞧見白希云與萬貴妃在一處說話就是了。
管鈞焱檢查了周圍一番,確定無任何異樣后,便送白希云上了馬車。
而馬車周圍的人,也都退開各自隱藏,不去聽主子的對話,順帶把風。
深藍色的暖簾放下,將車內外隔絕。萬貴妃穿著方才宴會上那身華貴的衣裳,自白希云一上車起,就還一直目光灼灼的熱切的盯著他看,似如何都看不夠似的。
這是萬貴妃第一次摒開所有雜念,不去估計一些外界因素,認認真真的去看自己的孩子。
她從未盡過做母親的責任,明知他生來體弱,卻在他降生之初就狠心的將他丟給心懷怨恨的白家。隨后在他艱難的成長歲月中聽之任之,就讓他獨自一人去掙扎,奮力的活著。
今日的白希云在不是從前那個病癆,不是隨時回魂歸西天的那個廢物。他在病中依舊不屈不撓,一個重病之人是如何經營起銀通票號偌大產業的,這其中他付出了多少辛酸?
萬貴妃思及此,眼淚便再也控制不住的落了下來。
二人雖然一句話都沒有說,可是白希云一見萬貴妃的神色,就已猜到她在想什么。眼看著她落淚,白希云嘆息著從袖袋中拿出齊妙為他預備的手帕遞給了萬貴妃。
“別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低沉的聲音宛若琴弦,溫柔悅耳。
萬貴妃做母親的人,這時被自己對不住的兒子哄著,卻哭的像個孩子一般。
“阿昭,是我對不住你。一切都是我的錯!這些年來我時常在想,若是當年打定主意堅決不送你走,不論生死,好歹咱們母子在一塊也是好的啊!可是咱們骨肉生生分離,我每日獨子在那吃人的地兒掙扎著,心里頭想的卻都是你過的如何。”
萬貴妃一把抓住白希云的手,哽咽道:“我知道,是我對你不住,可是我的心里真的很拿過,也很無奈。我明知道白家恨我入骨,恨萬家入骨,卻依舊將你交給他們來撫養,偏偏我什么都無法為你做。你大些了,入宮來,我滿心想與你親近,可是卻不敢露出分毫端倪。”
“如此惡性循環下去,時間越久,我就越是小心翼翼,生怕事發了連累你。阿昭,這些年來,我知道你過的很苦,可是我的心里也很煎熬。我知道,像我這樣不負責任的母親,不值得你的原諒,我也不敢求你原諒……”
“好了,別哭了。”白希云的聲音仿若音質上好的琴,溫柔又包容,只聽得出他極度的耐性,卻沒有一絲怨恨。
白希云越是如此,萬貴妃心中便越是愧疚。淚水止不住的往下落,到最后,萬貴妃像是要將這些年來所受的委屈都一口氣發泄出來,竟是垂首以帕子捂著臉,抽噎著將整條帕子都哭濕了。
白希云看著萬貴妃如此,心里也不好受。
他并不恨萬貴妃。
因為前世時,萬貴妃就如同今生一樣對他十分照顧。當時的他并不懂萬貴妃為何會如此,現在卻是全都明白了。
說到底,萬貴妃也不過是個可憐人罷了。
而且前世今生,這位母親從來都是無奈的。
過去的事情既已經發生,他就算心有不甘和怨恨,難道還能一直揪著過去已經無法改變的事情不放?日子總是要過的,人也總是要向前看的。更何況面前的這個女人不是他的仇人,而是他的母親。
血脈之情斬不斷,既不能去恨,那就只能看淡了。
白希云釋然一笑。
今日萬貴妃既然找了他來,就說明已有了與他坦白之心。前世他病故之后的事情他不想多想,也不想去記恨萬貴妃。過去的,就讓它們都過去吧。
萬貴妃哭聲漸弱,最后只剩間或抽噎之聲,哭過之后心情早已平靜了許多,萬貴妃回想剛才,自己在兒子面前竟哭成個淚人,不免有些抹不開臉,嘆息道:“今日本來是想趁機找你來說說話,好好的卻都叫我給攪合了。”
白希云笑著道:“現在開始說也不晚啊,我知道你這些年的苦楚,更知道深宮之中生存不易,娘,咱們母子雖不能相認,我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叫您一聲,可是我的心里,對你是親近的,這些年來您已竭力照顧我,您愛屋及烏,對妙兒也很照顧,這些我都知道,當年的事,您也是被逼無奈,畢竟背后還站著那么大的一個家族,而咱們這樣的人,又有誰是可以天生就為了自己而活?所以,我不怪您。”
萬貴妃呆呆望著白希云,又有眼淚順著臉頰滑落下來低落在前襟。
這孩子,怎能如此體貼?!如此懂事!?
白希云說的這一番話,恰好是她最希望聽到的話啊!
“阿昭……”萬貴妃哽咽著,一把將白希云摟在懷中,流著淚喃喃道:“真好,你竟然不怪我,你竟然還肯叫我一聲娘,你可知道,這一聲娘我期盼了多少年?我在夢中無數次的夢到,有時候哭濕枕巾,可是醒來之后,我卻要裝作若無其事含糊過去,甚至有時候我還會擔心因為太過想要相認,怕在夢里說漏了嘴。阿昭,你都這么大了,娘都沒有照顧過你,害你受了那么多的哭,娘真的愧對你!”
白希云起初身體很是僵硬,但是隨著萬貴妃一聲聲傾訴,隨著她的手一下下拍覆轍他的背,一種名為母愛的陌生感情縈繞著他,讓他在強硬的心都要跟著一同軟化了。
白希云知道,這樣的心情,與那日見了萬從元時候一樣,血脈親情的共鳴是剪不斷的。
過了片刻,白希云終于直起身來,對萬貴妃微笑:“娘,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您只需要知道,我不記恨那些,您也不必再掛在心上折磨自己就是。我如今過的很好,離開了那個泥沼,身子好起來了,有那般優秀溫柔的妻子,也即將有孩子,如果將秘密保持下去,我還會有朋友和親人,我什么都不缺少,并不覺得比旁人過的差在哪里。所以我根本不怨恨。您身子不好,這么多年來一直孱弱,焉知不是因為這些事情放在心上,給自己造成太多的壓力而引起的呢?我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您保重自己,就算我不能在外人面前叫您娘,我們卻可以在不同的位置守護彼此,平平安安的過這一生。”
“好,好。”萬貴妃努力忍著又一次將要奔出的眼淚,用帕子擦著眼角:“我明白了。阿昭,你是有福氣的孩子,其實起初你的婚事我不看好,可當時你病的那么嚴重,我只能干瞪眼,什么都不能做,我想不到,你的轉機就在于此。妙兒竟然有如此高深的醫術。我對她充滿感激。不論她的家室如何,只要她對你好,我就喜歡,更何況若是沒有他,我根本不知道你現在會是什么模樣。“
“若沒有她,恐怕我現在已快死了。”白希云莞爾一笑,大大方方的說出前世的事實。
萬貴妃卻聽不得這個死字,輕輕地拍了下他:“別渾說。你現在好好的,以后你會長命百歲,會與妙兒一同白首偕老,會養幾個聰慧的孩兒,你還有家庭責任要負責,怎么能這么不知道忌諱?”
“是,我知道了。”白希云微笑。
萬貴妃嘆息道:“如今的情況,已經是我從前想都不敢想的。揣著秘密一直惴惴不安的度日才是常態。”
說到此處,萬貴妃仔細的看著白希云的神色,幽幽道:“阿昭,你與為娘說實話,你對那個位置,是否有想法?”
白希云笑道:“萬大人沒與您說?”
聽白希云這樣稱呼萬從元,萬貴妃心中就已經明白白希云對外家的感官。嘆息道:“他說過,可我想聽你的意思。”
“若我想要那個位置呢?”
白希云挑眉問。
萬貴妃卻絲毫不覺得意外,道:“你有這個能力,你若是想要,我自然是要全力支持你的。”他當年已經錯過了一次,因為將孩子交給白家手中,已經愧疚了半生,往后她真的不想留下任何遺憾,不想再對不起白希云。
白希云雖然猜得到萬貴妃的想法,可是親耳聽見她這么說,親眼看著她如此認真的神色,心中還是十分感動。
他主動拉著萬貴妃的手臂,道:“娘,是我與你玩笑的。我沒有那個野心,我希望的,只是我在乎的人都安好。那個秘密揭開,我得不償失,現在這樣保持著局面,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只是委屈你。”萬貴妃憐惜的皺眉。
“有什么委屈?娘,你要想開,當年若不是將我送去白家,我有怎么可能娶了妙兒,我的身子怎么會好轉?命都沒了,還要什么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