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小說旗
大老遠跑過來想要看看小弟小妹所說“妖孽”模樣的小劍客一看到端坐在木樁桌子旁邊的何易,頓時有些失望,撇了撇嘴,屈指在小綹和牛牛頭上各敲了一下,埋怨道:“什么妖孽,那分明是一個人。你們兩個小東西越來越壞了,竟然敢騙我!”
兩個小男孩雙手抱著額頭,委屈道:“是老大你說的,不認識的就是妖孽……”
小劍客臉蛋立時紅了一下,看了何易一眼之后,更是尷尬不已,話也不知該說什么,只是在兩個孩子額頭又敲了一下,就轉身跑掉。
自她出現到離去,不過是一會兒的工夫。但何易只第一眼看到她,就從自己不受控制狂跳起來的心上知道了她是什么人。
他很清楚,自己雖然在黃泉路上失去了此生最緊要的記憶,但身體還是這輩子的身體,身上那種本能卻不會因為短暫的寂滅而消失掉。就算靈魂忘了一切,他的眼睛,耳朵,心臟,他身上的一個個器官也都還記得,自己是多么期待這一刻的到來!
但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更沒有跑過去攔住那個孩子。因為他忽然感到有些心慌。
五百年時間,是一個輪回的界限。這時間對于天仙而言不算長,但對他來說卻已經是幾乎往日所有的人生。
等了這么久,終于見到了她,何易卻發現自己并沒有想象中那么欣喜若狂。不是不高興,而是他不知道應該如何表達自己此刻的喜悅,無法將心情在短短一剎那釋放開來。所以,他才呆住了。
一個輪回的等候,一世追尋的執著,當這一刻最終到來之時,他除了有點不敢相信之外,更多的卻是恍惚。恍惚閃過自己這些年的經歷,恍惚想到已經忘掉的往日相處,還有明明已經忘得一干二凈的,那份執著緣由。
就這樣了么?
五百年的等待,終于如愿尋得她的轉世,這就是結果?
不,也許還不是。
何易忽然有點心慌。
他愕然發現,自己此刻根本不知道應該做什么。明明人都找到了,以他的本領似乎完全可以帶著她離開。但他可以嗎?
那只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而非他曾經朝思暮想如今卻已忘得干干凈凈的云綽。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當年已經成為過往,現在的他們,又豈同曾經的關系?
要是現在他對那還沒長大的小丫頭說自己是她上輩子的情人,豈不是要被笑掉大牙?說不準這長生谷里的隱世們還會把他當做瘋子,群起而攻呢。
原來找到她,并不是故事的結局,這一天,這一刻,他們剛剛相遇。正如林炎之所說,忘記是為了更好的開始,或許他要做的并不是去重復五百年前所經歷過的人生,而是把往后的日子,過得好一點。
從那背劍的女孩出現,再到她背影消失在遠處,何易都沒有動,一杯花茶送到嘴邊未曾飲下,一直僵硬了很久很久。
兩男一女三個小娃娃在他們的老大走后又嘰嘰喳喳說起了天真無邪的話,但何易卻一句也聽不見,他完全迷茫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忘了手里有一杯茶,茶已涼透。
駝背老叟和中年樵夫相視一眼,均從他的異常反應之中嗅出了異樣的味道。樵夫放下手中的杯子,輕咳一聲喚回何易的神志,低聲問道:“小兄弟此來莫非就是為了尋那丫頭?”
何易回了神,一聽這話頓時有種被看穿心思的感覺,幾百歲的老臉一時也不禁紅了起來,尷尬點了點頭。
沒想到,樵夫所想的和他所想的卻不一樣。只見樵夫若有所思的兀自點了點頭,說道:“她們也等了你許久了,能有這結果也是不錯。外界的恩恩怨怨吶,其實也不是那么重要,既然來到了這里,不妨從此住下,想修煉就修煉,想享樂就享樂。如此人生,才不枉費曾經吃過的苦。”
何易聽得一頭霧水,渾然不知對方在說什么。他訥訥喝下了杯中涼透的花茶,淡淡的甘甜縈繞舌間,心神一清,立刻明白這樵夫怕是誤會什么了。
不待他解釋,駝背老叟就提醒道:“谷主來了。”
小樹林的方向,緩步踱來一名儒雅老者。他的模樣教人不知該如何形容,說他平凡,他又仿佛行走世間的老仙,說他不凡,他又偏偏毫無特點,讓人只消別過臉去,便一下子忘得干干凈凈。
何易看了兩眼,明明看得清那人容貌,卻又無法將之記住,好似那只是穿耳的風,過眼的云,想記也無從記起。
他立時知曉,那定是真正的高人,高到了連他也無法企及的層面。這長生谷,果然不是尋常地方,外頭的大霧山,想必也不是憑空而來。
隨著老者的出現,那些或在忙碌或在閑坐的村民紛紛打起了招呼,有的喊著“谷主”,有的則恭恭敬敬喚他“先生”。
不多時,老者已踱步來到梨樹底下。駝背老叟和樵夫一同站起,拱手喚了聲谷主。何易不敢怠慢,同樣照著做了一遍。
老者看著何易,平凡的臉上掛著淡淡笑意,笑得有些耐人尋味。只是那份神態,便是看見了,一回頭也會忘掉。
這種情況很詭異,何易遇到的高人也不少了,但卻從未見過如此奇怪的人。被谷主看到的時候,他只覺得自己的前世今生都被一眼看了個通透,連心里在想什么也藏不住。心下不免有些慌亂,正不知該說什么時,谷主就先開口道:“卻是個天外人,稀客,稀客。”
谷主眉眼含笑,何易聽來心中卻是震驚。
只是一眼,就看穿了他的來歷!這老者的眼神,難道真的可以看穿一切?
心神變得紊亂,他連道不敢,心中卻開始暗暗盤算此人的身份。
這是個什么人?天仙定然不止,王者的強大無法窺探,但就他所認識的幽玄境修士來看,似乎也就只有當年的柳上玄能夠給人這般高深莫測之感,其余眾人便是林炎之那等天驕與之相比也要黯然失色。往更高了去想,空寂大能?明寂大至尊?渾昆界中,怎會出現這般超然的恐怖存在?
一念方閃過,時間僅僅是一剎那。老谷主擺手示意三人坐下,自己也坐到了主位上,隨手沖了一壺新的花茶。他依次給何易,駝背老叟,和樵夫倒了一小杯茶水,最后才是自己。
舉杯抿了口清茶,谷主才道:“稀客雖是稀客,卻不在意料之外。你此來,是否已經考慮好一切?”
何易迷茫了。
谷主洞察萬物般的雙眼帶給他很大的壓力,仿佛坐在對面的不是一個老人家,而是包含了無盡星空的一整個大世界。他細思此言,咀嚼意思,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道:“還……未曾考慮好,有些事,仍然困惑。”
他不敢故作明白,或者故作糊涂。眼前的高人分明是比他高了不知多少個境界的神秘存在,他覺得自己若是有意欺瞞,不說對方會否生氣,只對自己而言,那都將是一個巨大的錯誤。
在他看來,或許把對方當做一個完全了解自己,看穿了自己的人來對待,才是最正確的選擇。至于心中的尷尬和迷茫,也許高人會助他,即便不會,高人也不會在乎這種小事。
“困惑?”老谷主反問一句,看著杯中,笑道:“若不困惑,反倒奇怪。其實這種種因果,緣會變化,不過是漫漫命途之中的風塵雨露。你若緊握,那風塵會凝固成土,那雨露會匯聚成泉,使那枯燥的萬萬載時光開出花,結成果。你若放下,那風塵成為過往,雨露洗凈心靈,得到的是大徹大悟,萬萬載時光,從此無所謂長短,無所謂寂寞。”
是花,是果?還是一杯清茶,一場領悟?
何易拿著杯子的手僵在了空中,那清澈透明的茶水,仿佛一眼明鏡甘泉,照進了他的心底最深處。
心中閃過無數個念頭,除了黃泉水洗去的記憶,所有一切可想之事,所有一切可念之因,以及那心中的欲和妄,堅守一個輪回的執著與信念,都在頃刻之間躍然涌現。
其實他很清楚,自己是不想放下的。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得道高人,也不想成為一個得道高人,不論過去還是現在,抑或者萬萬年后的未來。他總認為,自己俗人一個,既不是林炎之那樣的天驕,也不是柳上玄那種如道術般玄奧的奇人。
他愿平凡,正如一直以來所渴望的那樣,想要隱居在一個有花有草,有水有風的地方。樵夫也好,漁翁也罷,或是當個丈夫,或是做個父親,又或者更遠一點,當老祖宗,都行。
意愿這種東西,一直以來都沒怎么變過。但面對老谷主的言語,他心中閃過的,卻不止于此。
他開始想到,若是真的帶走了那個自己還不知道今世姓名的女孩,自己可以給她什么?
或許他現在算是強大,算是個天才,但這一切都是建立在天演策的基礎上。荀王的死,已經讓他窺見了天演策與未來某些大事之間的糾纏。也許在不久之后,浩劫掀起,他就是身在最中心的幾個人之一!浩劫從來都是殘酷,他又如何確定自己可以給別人什么?
也許大劫神游之時,在未來時刻所見的那道孤單身影,正是在向他預示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