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灞水……”
站在這條渭水的支流面前,公子刺有些躊躇不前。
灞河原名滋水,直到公子刺的祖先秦穆公稱霸西戎,對霸主這一稱號孜孜不倦的穆公便將原滋水改為灞水,并于河上建木橋,稱之為灞橋。
這灞橋自建造以來,便一直是溝通秦國東西部的交通要沖,不管是從太華山腳下的崤函古道,亦或是從藍田峣關過來,想要繼續深入豐鎬之地,灞橋都是必經之路,從東往西如此,從西往東亦然。
公子刺依稀記得,當年他入趙國做人質,從雍城被送到渭南,就路過過灞橋,但現如今,那座堅固的木橋,卻不翼而飛,只剩下燒焦的橋墩和破碎的磚塊木屑。
“是大庶長的令,為了阻擋趙軍西進,故而燒毀了此橋。”
灞水上擺渡的舟人如此解釋,言語中未免有些惋惜,過去兩百年,不管發多大的水,灞橋都巋然不倒,卻毀于人為。但形勢使然,秦人不得不如此。
如今秦軍三萬,駐扎在灞水西面的丘原灞上,趙軍十余萬,分別駐扎在酈邑鴻門、藍田和涇陽三處,其中趙無恤親帥主力十萬位于鴻門,與秦軍相距四十里。大軍對峙,一時間,本該是農忙時節的豐鎬平原一片驚慌,灞水上也一艘船都見不到,這一葉扁舟,還是秦營專門派來接公子刺的……
“小君子是趙國的使者么?”公子刺與隨行二人下馬上船后,那個秦國舟人用秦地的口音關切地詢問道。
“我……”公子刺下意識地想要否認,便欲言又止,只能點點頭。
“難怪貴人一口趙地口音。”
舟人倒是沒有因為他是”趙國使者“而敵視他,只是干笑了一下,畢竟誰也說不準,這灞水一帶,明日或許就成了趙國的郡縣,他也得做趙侯的順民。
船離岸后,公子刺望著對岸的故鄉,只覺得這十余年都是一場夢。
他是一個披著趙國皮囊的秦人,但自從在洛陽被趙無恤招待了一番筵席,點破了他為秦國做間諜竊取趙國軍情一事后,公子刺內心的那道防線,便徹底被趙侯踏碎了。他自作聰明,卻不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黑衣監視下,許多情報,甚至是趙無恤故意讓他知曉,好讓秦國獲得假消息,從而誤判趙國的戰略。
得知這一事實后,公子刺幾近崩潰,他患上了同時代諸侯卿大夫常見的心理疾病:懼趙癥。在反抗未遂反遭利用后,他喪失了與趙侯為敵的勇氣。
他渾渾噩噩地隨趙軍入秦,眼睜睜地看著鄭和藍田被攻陷,無數秦人勇士死難。抵達豐鎬后,又接受了趙無恤的使命,前往灞上秦營……
他唯唯諾諾,這并非是權宜之計,而是公子刺是真的怕了。
“黃口孺子,與趙侯為敵,你還太嫩了!”一邊如此告誡自己,他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與秦國舟人聊著天,或許是基于內心的慚愧,又或者是許久未聞鄉音,公子刺迫切地想要了解現在的秦國,他想知道,自己的決定到底是對是錯。
正好,這個被派來接他的舟人也是個話多的,不等公子刺問他,他已經喋喋不休地問起趙國的情形來,似乎對那邊充滿了好奇。
公子刺乘機反問道:“老丈,秦國的百姓,日子過得還好么?”
或許是公子刺的問題牽動了他的痛苦回憶,舟人一遍搖槳,一邊苦笑道:“從前秦國的稅賦不高,吾等只需要安心翻地,撒網捕魚,不時去公田上幫忙籍田,女人在家生兒育女,織造絲麻。到了年底時,總會有點魚和菽豆、黍粟,身上也有點衣褐撐過嚴冬。”
“但自從那一年在河東大敗后,一切都變了。大庶長推行新法,民間私斗少了,開了阡陌,取消井田,吾等也不用去公田勞作,這是好事。但壞處是,每年要交上去的糧食多出了一倍,每家每年還要上繳一副甲衣,否則就要去做苦役抵賦,兒子成年后必須分家單過,不然稅賦再翻一倍。日升月落,黃土依舊,秦國的日子,卻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公子刺很清楚,這一切的源頭,自然是趙國從秦國處收取的“歲幣”,如此一來,秦國就不得不增加賦稅以應付趙國。大庶長的變法本意是想要富國強兵,公族們因為國恥,大力支持,希望讓秦國擁有更多的戰爭本錢。但秦乃積貧積弱的西鄙之國,對外一敗再敗,割地賠款,改革也只能建立在壓榨下層百姓的基礎上,由此導致許多秦國庶民破產淪為奴隸。
十年下來,秦國的經濟吃不消了,而大庶長的變法重農抑末,杜絕了商貿流動,走的是一條耕戰的狹窄路子,只能通過外戰讓國內的經濟轉好,所以秦國才會迫不及待地對周邊的戎狄開戰。即便這次趙不主動侵秦,秦國也很快會斷絕歲幣,為了奪回故地發動戰爭的,畢竟一百里戎狄的地盤,也不如趙國十里地富庶。
公子刺不知道,在歷史上,一位叫做商鞅的衛國人也為秦國量身打造了類似的變法,但那時候的秦國是屢戰屢勝,靠著賭國運般的征伐,通過戰爭緩解了內部的矛盾,走上了一條瘋狂的擴張之路。但現如今的秦,面對強大的趙,注定討不到便宜。
談話間,灞水西岸已至。
上岸前,那舟人還小聲對公子刺說道:“貴使,吾等也希望秦趙能夠休戰,不必再打仗了。小人家中有三子,病餓死了一個,其余兩個一個十七歲,一個才十五歲,卻都被大庶長征召入伍,充作軍士,老朽也被征來劃船,監視對岸趙軍動向。老朽死了也就罷了,就靠這群娃娃,怎么和趙軍打仗?還是快快和談為好啊,公族貴人或許恥于如此,但吾等豐鎬之地的宗周遺民,只要不是被義渠戎奴役,在哪國治下又有何區別?秦與趙,還不都是衣冠之國么!”
公子刺心情復雜地點了點頭,與舟人告別,這才能仔細審視河岸上,戒備森嚴的灞上秦營。
秦國的旗幟在大營上空飄動,距離太遠,因此公子刺只看到旗幟本身,但他很清楚上面的圖案:
白色大篆所書的“秦”字,酷似一只在空中飛翔的老鷹,翅膀微收,這是墜下捕食的前奏,旗幟的背景墨黑,布料也不像趙國旗幟那般光鮮照人,而是用秦地常見的粗葛織造,顯得樸實無華。旗幟高懸于鐵桿,在勁風中顫動,宛如在艱苦環境里愈戰愈勇的老秦人,仿佛在宣告:此地是灞上,是秦國領地,沒有趙國炎日玄鳥旗耀武揚威的余地!
重新回到秦國的旗幟之下,但公子刺心中并無喜悅,他依然充滿絕望。
趙無恤現在就像是太陽,籠罩天下,只要身處九州之內,就根本躲不開,就只能被他的炎日旗頤指氣使!秦國的黑玄鳥與之相比,也只是一只羽翼未豐的雛兒,只能寄居在其光芒之下。
或許,這就是秦與趙的命運吧,四百年分,四百年并……
深吸一口氣,公子刺邁步向前走去,岸上已經有秦國的兵卒等待他,這群人用陌生的眼光打量著回家的秦國太子,將他當做趙人,心中大概滿是憤恨和不屑。
“來者何人?”秦國的校尉按著劍問道。
“秦國太子,刺!”
公子刺挺著胸,高聲說道,尷尬的是,他口中說出的,是夾雜著鄴城口音的不標準秦國土話。
好在,眼前的秦人并未因此嘲笑他,而是統統面色一變,校尉更是激動地上前,仔細打量他。
這群人都是秦國的老公族和雍都國人,這些標準的秦人與豐鎬的周人遺民不同,個個心高氣傲,難以使喚,但對于秦國公室,卻充滿了忠誠。
“太子,真是太子?”
他們很高興,在公子刺亮出手中作為秦國太子信物的藍田玉環后,更是引發了一陣歡呼。
“秦國的太子回來了!”
“吾等可以不必害怕趙國傷及太子,與之決一死戰了!”
這些秦人貴族子弟并不知道公子刺的目的,把他當做英雄一般迎接回去,但公子刺卻面色發紅,袖中一陣滾燙。
秦國的灞上軍營比趙國那邊雜亂了不少,軍中也不盡情是青壯,更有一些老弱孩童,公子刺看到,兩個骨瘦如柴的十多歲少年手持木矛,站在營內呆呆地望著他,也不知他們是不是那舟人的兒子。看來趙無恤說的沒錯,秦軍的精銳果然是在藍田覆沒了,這里聚集的,只是從各地強征來,充滿惶恐的烏合之眾,還有一群骨頭太硬不肯彎腰的老公族。
終于,公子刺沿著泥濘的營中道路抵達了大帳處,掀開帳門入內,卻見帳內,一群秦國的公族貴人正在軍議,白發蒼蒼的大庶長子蒲正坐在最中間。
如今是暖春,子蒲卻披著一身厚厚的皮裘,從下巴到腳都包在里面,他比公子刺印象中要衰老得多,病弱不堪。惟獨一雙眼睛依然十分銳利,盯著門口的公子刺看,但那眼神,早已不是當年的慈祥關切,而是冷漠。
“二三子且先下去。”子蒲如此說道,帳內眾將便起身告退,一一從公子刺身邊走過,眾人看他的目光滿是陌生和審視。
我好像成了這里的陌生人啊,公子刺心想,腳下的黃土還是黃土,但所見的人物卻全部面目全非。好不容易能夠回家,竟是碰上這樣的場面,真是既黯然又辛酸啊。
等人都離開后,子蒲才猛地發出了一陣咳嗽,隨后才對公子刺說道:“十二年了,太子這一走,已經整整十二年了。”
“十三年了。”公子刺比他記得更清楚。
“走的時候還是總角孩童,如今已長大成人。”
子蒲嘆息道:“那時候君夫人囑咐公子的最后一句話,就是汝乃秦氏,而非趙氏,如今站在老朽面前的,到底是秦刺,還是趙刺?”
“是秦刺!小子的身份,一日不敢忘懷!”
公子刺邁步上前,朝大庶長下拜頓首,眼中涌出淚水:“刺有負大庶長之托,未能識破趙侯奸計,致使秦伐義渠,給了趙人可乘之機……”
“老朽都未能看穿,何況公子少不經事,豈是趙無恤的對手,過去的事,不提也罷。”
子蒲扶公子刺起身,但一對手掌卻牢牢捏住了他的肩膀,沉聲說道。
“老朽只想知道,公子這次回來,是要作為秦國太子,與秦國共存亡呢?還是作為趙無恤的使節?”
“小子……”
如鯁在喉,但公子刺還是說了出來。
“小子此來,是替趙侯帶給大庶長一封信。”
袖中再度一陣滾燙,公子刺把手伸了進去,摸出絲帛的囊袋,一抖,拿出了一封信。里面裝著趙無恤寫給秦國大庶長的勸降書,雖然只是一張薄紙,卻重如太華!
“這關系到秦國的存亡,還望大庶長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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