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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作者:七月新番書名:
杞國,是個古老的邦國,其公室為姒姓,據說是夏代大禹的直系后代,即便是商湯滅夏,杞也作為一個小方國延續下來。殷周易代時,周武王為了體現周人的“存滅繼絕”,便選擇了小小杞邦,將其君主東樓公奉為上賓,作為“二王三恪”之一,供奉夏后氏的祭祀。
然而杞國的命運多舛,他們重新立國的這六百年歷史,就是一個不斷遷徙流亡的歷史。
最初時,杞國的封地在中原腹地,也就是后世的河南杞縣,然而隨著周室的衰微,西方的周人貴族紛紛向東逃竄,這些西土之人強占了不少東方小國的地盤,杞國也深受其害。不得已,也只能在這場遷徙浪潮中挪一挪社稷,遷到了魯國以北的泰山附近。
然而這里依然不安全,杞國曾先后受到宋國、魯國等勢力的攻打和覬覦,無法在諸夏立足,只得搬到東夷之地去,他們把姜姓的淳于君趕走,雀占鳩巢,這才算安頓下來。但好景不長,過了一百多年,在淮夷和莒國的進犯下,杞國再度含著淚搬到西面百里外的緣陵邑,直到到五十多年前,在外甥晉平公的支持下,杞文公才重新奪回了淳于,光復舊土。
但是遷徙耗盡了杞國的精力和民力,文化典籍也幾經流散,幾乎完全喪失,連孔子也遺憾地說:“夏朝的禮,我能說出來,但是夏朝的后代杞國卻不足以證明我的話……”
杞國的爵位也一降再降,周武王時封杞,拜為列國,待為上公,禮遇極隆。杞國東遷之后,夏禮喪失,反倒深受夷禮影響,于是經常被魯國輕賤,時而被稱為“杞候”,時而被稱為“杞子”。杞國自己也自愧形穢,在篆刻的青銅銘文上也自稱“杞伯”。
偏僻和閉塞也有好處,時值千年變局,趙國橫掃中原,擊敗吳國,然而作為齊的屬國,杞國的都城淳于位于齊長城內側,所以暫時沒有受到波及。
因為和最近的齊國城邑也有百里的距離,雙方基本上老死不相往來,商賈也很少從這里經過,所以杞人甚至都不知道,今年入夏時,趙國和齊國已經開始了一場殊死搏殺。
他們依然過著與往常不同的生活,唯一的差異,就是換了一位國君。
杞伯維,是杞國自東樓公后第十六代國君,他的父親是杞釐公,去年剛剛死去,如今孝期已滿一年,按照夷禮,已經可以除服聽政了。
說起這位國君,杞人還有一件事津津樂道,那就是他還是太子的時候,曾經在一場夢后陷入莫名的恐慌:
他竟然擔心,有一天天會塌,地會陷!
“若是天塌地陷,余與眾百姓都將沒有容身之處。”當時還是太子的杞維深深為此感到憂慮,甚至已經達到了食不下咽,寢不安席的程度,就這樣過去了數年,這種焦慮癥一直沒有好轉,不管是醫者還是巫祝,都沒法讓太子心安,他父親杞釐公也頭疼不已。
眼看自己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這樣的太子,怎么繼承夏后氏的祭祀,怎么治理國家?無計可施之下,杞釐公甚至想要把這個太子換掉,讓庶子來繼位。
然而這件事最終還是解決了,去年春天,有一位深衣翩翩的齊國游士來到了偏僻的杞國,進入淳于城,恰巧聽說太子有妄想之疾,他便主動請求,與太子見個面,聊一聊。
本著死馬當作活馬醫,杞釐公同意了這位游士之請,隨即讓他入宮室,見到了太子。
“太子的擔心,是從何時開始的呢?”見面后,“齊國游士”先是閑聊了一陣齊國的風光人情,吸引了杞維的注意,隨后才試探性地問起他的焦慮緣由。
杞維說道:“不瞞先生,小子當時正在學習杞國的過往,卻見鄙國在三百年之內,遷徙竟有四次之多,不由心生惶恐。杞國小國寡民,國運皆托付于大邦,故而不知道下一次被迫遷徙將在何時發生,進一步想到,非但是國都和國運不可靠,連這人身處的天地,也不見得可靠。杞國雖然遷徙無常,但只要社稷留存,天地間總有吾等容身的地方,可若是有一日,天忽然掉了下來,若是有一日,大地突然塌陷下去,那該如何是好呢?到時候,杞國豈不是避無可避,只能等死了么?”
這位太子杞維的性格與普通杞人一樣樸實,卻因為看得遠,想得深,所以才會有如此“無謂”的擔憂,齊國游士沉默了片刻,倒是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覺得這是庸人自擾之,思考,往往是人類煩惱的根源,但比起從不思考的人來說,這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于是他笑了笑,反問道:“太子,你想知道,這天與地到底是何物么?”
杞維點頭,齊國游士便侃侃道來了。
“所謂的天,看似廣大無垠,實際上不過是積聚的氣體罷了,這就是空氣,杞國、青州、整個九州,乃至于外九州和東南西北四海,沒有哪個地方沒有空氣的。這就是說,太子的一舉一動,一呼一吸,整天都在空氣里活動。太子看到那天上的云朵了么?云也是氣,只不過是水蒸騰而成的水蒸氣,水蒸氣凝結為雨可以降落,但空氣的本質就是氣體,素來是在半空中漂浮的,怎么可能會塌下來?”
杞國窮鄉僻壤,何曾有過這樣的說法,杞維聽得目瞪口呆,但細細想來又覺得不對味,追問道:“不對啊,先生,既然你說天是氣體構成的,那天上日、月、星、辰就不會掉下來嗎?”
齊國游士神秘一笑:“太子問得好,這就要涉及到一個更大的問題,吾等還是先從地說起吧……這大地,其實是圓的……”
“什么!地是圓的!?”杞維感覺,自己之前所認知的一切都被毀滅了,而始作俑者就是這個齊國游士。
“魯國人不是說天圓地平,中國居中么?”
齊國游士似乎對杞維的震驚司空見慣,當年他進入臨漳學宮就學時,也曾被這種“地圓說”毀掉了三觀,但也讓他徹底睜開眼睛,重新認識了這個世界。
游士笑道:“那是謬誤,地就是圓的,比如在大海上,水中高而地四垂,可見地并不平;鄙人有一些同學的士人,曾經為了證明這個觀點,向西到了涇渭之交,向東走到了瑯琊海濱,向北走到了燕代胡貉,向南走到了楚國方城。他們發現,越往北走,北極星越高;越往南走,北極星越低,且在南方可以看到一些在北方看不到的新的星星。同時東方和西方日出的時間并不一樣,由此可以推斷,地,就是圓的,吾等稱之為地球。”
杞維已經目瞪口呆,只能任由士人說下去。
“當然了,要最終證實這一點,還必須有大無畏者繞著這大地走上一圈,邁過高山,越過大海,若是真的能回到原來的位置,那就能最終證明這一觀點。但吾等暫且認為,地球就如蛋黃,而天如蛋殼,各自可轉。也就是說,吾等目光所及的天,是有盡頭的,空氣從地表向上彌漫,直至九萬九千丈之外,地球就被這一層很厚的大氣層包圍著。而太子所擔憂的日月星辰,還在這層大氣之外。”
杞維咽了下口水,他已經差不多忘記自己的擔憂了,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了齊國游士所說的天地奧妙上,他下拜頓首:“小子愚鈍,還望先生為我解惑!”
他不恥下問,齊國游士自然不吝教導,畢竟在臨漳學宮,“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是他們的一貫準則,和之前的泮宮貴族教育不同,學宮吸納了孔門“有教無類”的傳統,只要一心求問,這些知識,不需要當做敝帚自珍,而是要傳播出去,讓更多人了解、接受。
于是那一天,齊國游士又和杞維說了許多關于地球之外“宇宙”的一些理論,諸如“宇宙是真空的什么是真空太陽和月亮、星辰如何發光他們運轉的方式是什么什么是萬有引力”……
以上種種,如地圓說,是直接在春秋時期華夏人的天文認知基礎上發展起來的。而有一些,則是被某位喜歡提出新理論駭人聽聞的大國諸侯直接拋出的新東西,為了證明這些匪夷所思的理論,可沒少讓學宮士人嘔心瀝血。
二人這一聊就是一天,當天色入夜時,他們已經聊到了宇宙的誕生……
“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見氣。太初者,氣之始。太始者,形之始。太素者,質之始。當氣、形、質三者未曾分開的時候,就是渾沌,宇宙,就是從一片渾沌中誕生的……”
“原來如此……”雖然杞維依然很不懂,對游士的很多說法也不敢盡信,但今天的談話已經大大拓寬了他的視野,那對于天塌地陷的擔憂,竟不知不覺間淡下去了。
見太子恢復了先前的精神,饗食還吃了整整一簋的米飯,杞釐公可高興壞了。雖然杞維還想與齊國游士徹夜交談,但天色實在太晚,杞釐公擔心兒子的身體,齊國游士也露出了一絲疲倦之色,杞維只能悻悻作罷。
這之后幾天,他都在與齊國游士的閑談中渡過,幾乎成了莫逆之交,在被問起名字時,齊國游士說他叫“夏子”。
除了一些天文地理外,夏子還教會了杞維12345等“周髀數字”,以及豎式的運算法則,比起杞國依然在用的算籌高明了許多。
作為一個喜歡思考的年輕人,杞維對這些東西很感興趣,只是受限于條件,難以有更深入的了解。雖然有心將夏子留下拜為太傅,但他也知道杞國這蕞爾小邦,只怕留不下這位大才,更會耽誤他的前程,只能忍痛送別。
當最終分別的時候,杞維給予了夏子可以在杞國幾個城邑隨意進出,并且有專車接送的極高待遇。
而夏子則送了杞維一卷手抄的長詩……
紙張在杞國尚屬奢侈品,看著這么長一卷紙,杞維更是覺得這位游士身份非同一般,只怕不是卿大夫貴族之后,就是齊國的某位公子王孫。
展卷一看后,他更是驚呆了。
只見他長卷上開篇是這么寫的: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誰能極之?馮翼惟象,何以識之?”……
白天光明夜日屯黑暗,究競它是如何安排?
陰陽參合而生萬物,何為本源何為演變?
傳說青天浩渺共有九重,是誰曾去環繞量度?
如此規模巨大的工程,是誰開始把它建造?
日月天體如何連屬?眾星列陳究竟何如?
人言:太陽早上從湯谷出來,夜晚在蒙汜棲息。
從天亮直到天黑,所走之路究竟幾里?
全詩373句1560字讀下來,杞維已經被這些冠絕古今、天地的發問震撼得說不出話來,只能不斷地重復:‘先生大才,先生大才。”
“不然,真正的大才不是我,而是寫了這一篇《天問》的那位。”
“他也是齊國人么?”
“不是。”夏子眨了眨眼,笑道:“他不是齊人,而是趙人,而且身份地位很高,其胸襟囊括四海,其智慧超乎古今,他創辦的學宮規模巨大,里面有無數像我一樣的學子,筆耕不輟,只為探究天地奧秘,宇宙真理。”
杞維心生向往,但又嘆了口氣:“小子身居偏僻小國,國土被齊國所包圍,更有長城之限,也不知何時何日才能見到那位大能,去到先生所說的學宮看看。”
“或許用不了多久,太子的愿望便能實現。”夏子最后神秘一笑,辭別杞維,離開了淳于城,向杞國其他兩個小邑走去,他自稱要走遍杞國山川……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很快,一年時間過去了,杞維在杞釐公去世后,順利繼承了國君之位,他的精力已經完全被《天問》吸引,不再做杞人憂天的無謂擔心。
然而讓杞維沒有料到的是,就在他繼位元年的夏六月下旬,杞國的天,當真塌下來了!
本來應該被齊國長城好好防御著的杞國南境,突然有一支大軍開來,人數萬余,似乎對杞國的山川形勢十分了解,直接就兵臨淳于城下。
看著外面甲胄鮮明的大軍,杞維臉色煞白,杞國太小了,整個淳于城連一千兵卒都湊不齊,甲胄兵器也極為陳舊,根本無從抵抗。
就在他心生絕望時,城下有一輛車駛來,車上有一位深衣綸巾的士人,隔著矮矮的墻垣,對城頭的杞維說道:“杞君,許久不見!”
“夏子,怎么是你?”杞維定睛一看,不是那位齊國游士夏子還能是誰?但看著他身后的大軍,杞維似乎又明白了什么……
那游士同樣滿臉慚愧,在車上施禮道:“外臣先前有所隱瞞,其實,我名為卜商,字子夏,出身臨漳學宮,乃是趙國君侯之臣,今趙侯奉天子之命伐齊,特派我來向杞君借道!”
ps:新泰等地出土的杞國青銅器銘文上有”杞伯每亡“的標記,可以證明杞國爵位曾為伯。此外“地圓說”在中國很早就被提及,但大多數人的認識依然是天圓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