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一會還有一章
良夫是新鄭東門人,在游速西征時被征召入伍,隨軍進攻韓氏河外地,又在前日的洛水之戰里不幸被俘。
他們都被拘押在河岸邊,這里是關押俘虜的好地方,河岸徒陡,水流湍急,岸上火把通明。不過夜間的時候,良夫的鄉黨還是悄悄過來約他一起逃。
“我善水,能泅渡到對岸。”
“對岸也有趙軍。”良夫昨日鏖戰了半日,被俘后才磕破了頭皮,崴了腳,又疼又腫。他一天到晚什么都沒吃,只是喝了幾口河水,讓胃里有飽腹的錯覺,這會渾身無力,不敢冒險。
他鄉黨罵他無膽,徑自約著幾人一起跑,良夫望著他們的背影依依不舍。結果那些人剛下水就被發現,岸上一陣箭矢射來,眾人頓時死在水邊。
鄭人大嘩,岸上的趙兵則厲聲喝道:“坐下!統統坐下!”隨后鞭子就來了。
一陣雜亂后,眾人紛紛在原地坐下。有人動作慢了些,岸上就有飛鞭抽在他們身上,頓時血流滿面。
良夫人癱坐地上,心里噗通噗通直跳,若是他之前跟著鄉黨去了,就是這樣的下場。
過了一會,那些逃跑的人的尸體被拖了回來,身上插滿了箭矢,腦袋則被趙兵砍了下來,插在矛上示眾:良夫看到他鄉黨精瘦精瘦的頭顱上,兩只眼睛還象活人似的張得大大的,仿佛死不瞑目……
眾人不寒而栗,趙軍的官吏則在岸上高喊:”有敢逃亡者即是如此下場!“
雖然河北方言在鄭人耳中很是拗口,但他們還是聽懂了,是夜,沒人再敢跑。
這一夜良夫睡得很不安生,地上的石塊、土疙瘩硌得他背脊好痛好痛,肚子也餓得咕咕直叫。可是太累了,沒多久,他就迷迷糊糊做起夢來,夢見回到新鄭東門旁的家里,他家爹娘都驚喜地迎出門來,而后他妻子也從屋里跑出來,抱著他的頭哭,被良夫罵了一頓后才去給他做飯,新鮮的稻米,那噴香能讓良夫忘記戰場上的惡臭。
然而,還不等他吃上一口,就被腳上的腫痛弄醒了,睜開眼睛時卻見整個河岸上,依然是衣衫襤褸、形容枯槁的鄭國俘虜。在熹微的晨光下,黑壓壓的一片,活象一大群擠在岸邊的螞蟻。
接著,聽得有人猛喝一聲:“肅靜!”隨后是一聲響鞭。河岸上的喧鬧聲頓時靜止下來,耳邊只聽得晨風嗖嗖,令人毛骨悚然。
不一會兒,岸上有鼓聲響起,鼓停的時候,一個黑衣黑冠的趙軍官吏出來訓話了,他的隨從將他的訓詞被逐句傳送過來——
“鄭君無信,背盟從魏氏叛黨,擊我晉國……“
“上卿遣軍將舉兵擊破之……爾等蕞爾小民,有附從之過,無首惡之罪,軍將準予就地釋放!”
“就地釋放?”
良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本以為自己最好的下場也是被拘押做苦力,至少要干上幾年甚至十年,誰料趙將竟然如此大度。或許是因為糧食不夠了吧,身旁議論紛紛,有人猜測,因為前日開戰前,他們才看到趙軍燒了自己的船釜和糧食,這幾天吃的口糧都是從鄭人手里繳獲的。
他們歡天喜地一番后,那軍吏又發話了:”軍將又言,可有以募兵身份愿加入趙軍,隨軍擊秦、魏者?可山呼萬歲而歸趙……”
河岸上一片沉默,鄭國人面面相覷,雖說春秋戰國國別意識不強,但鄭人卻是個例外,從遙遠的渭水流域遷徙到這里,白手起家立國,后來又夾在強國之間苦苦掙扎,這讓鄭人很重鄉黨,相互團結,也頗有國家有難,匹夫有責的意識,所以才出了像弦高那樣的人。這種風氣一直延續到后來秦漢三國,潁川仍然經常鄉黨聯結,頗多奇士,任俠豪放。
卻聽那軍吏又誘惑道:”若愿,則視為趙軍新卒,給予糧食、錢帛、衣服。“
話雖如此,但九成九的鄭人還是不肯給趙氏賣命,與國人鄉黨為敵。等了半響后,軍吏暗暗嘆了口氣,這是他最后的爭取,也是眼下鄭人最后的活命機會。
他便沒好氣第說道:”若是不愿,則褪下衣裳,餓著肚子,裸著身子自己想辦法回鄭國去罷!“
于是鄭國俘虜們便被從河岸分批帶走,被帶往不同的方向,在道路的盡頭,幾處蒙著黑布的大帳敞開了大嘴等著他們,據帶路的趙吏說,鄭人要在這里褪下身上的甲胄軍服,只剩下單衣。
”趙氏就這么缺衣料么?“良夫對旁人暗暗抱怨著,可獲釋的喜悅超過了不滿,他們一個接一個踏入營帳,卻不知道里面等待著他們的是什么。
終于,輪到良夫了,他心里很是猶豫,就在之前,有人開始暗中聯絡他,要獲釋后在山中集結,共圖大事……
良夫知道他們想要回去尋找游速將軍,但良夫已經受夠了,他現在只想回家。雖說從這里走回鄭國去,路途幾百里,兵荒馬亂,一切都是未知的,但也比回到軍中,將性命交給肉食者安排揮霍強。
“回家……”想到自己做過的那個夢,鄭人良夫露出了一絲笑意,踏入了營帳,手還有點抖,在軍中這段日子里他殺過人,不知道回去以后,要洗多久才能洗干凈,然后才能抱一抱妻子兒女。
營帳內黑乎乎的一片,里面竟像是沒開窗一般,還不等良夫生疑,一個帶著濃烈血腥的麻袋便套到了他的頭上,口也被堵住……
這營帳里的,竟是數十個全副武裝的武卒,用麻袋勒住脖子,刀劍對準要害一捅,良夫便軟巴巴地倒在地上,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就死去了。
他的夢,徹底就成了夢。
其余幾處營帳也發生了同樣的事情,不到半個時辰,帳內的地表已經滿是血漿,鞋底都沾在地上幾乎拔不出來,碼得整整齊齊的尸體幾乎堆滿了目光所及的任何地方。
到這時候,已經有兩千鄭人失去了性命,剩下的人也終于反應過來不對,為何前方血腥味如此濃厚?為何帳內有血流出來?進去的鄉黨、父兄真是是從營帳的另一頭走掉的么?他們到底在里面發生了什么?
隨著鄭人開始躁動反抗,謀殺開始升級為屠殺,趙氏的弓弩手出現在他們周圍,冷冰冰的箭矢瞄準鄭人俘虜,幾輪齊射后,他們慘叫著倒在地上,還站著的人已寥寥無幾……
當屠殺接近尾聲時,已經成了純粹的虐殺,已經殺紅了眼的趙兵們手段越發粗暴簡單。
一千鄭國俘虜被分別驅趕到他們自己挖開的坑里,這些鄭人意識到事情不妙,想逃出來,馬上有趙兵開弓射箭,一箭結果了性命。而后趙軍開始沉著臉揚塵拋入深坑中,尖銳的長矛阻止幸存的人爬出坑,就算僥幸不死爬上來,也被站在土坑邊鏟土的趙兵用鐵鏟打倒然后迅速活埋。
最后十多個坑消失了,原地只剩下一片被踩得板實的土地,還有幾只掙扎著伸出來如同干枯樹枝的手……
最后一千人索性沒有被從河岸驅離,而被趙軍持長矛攢刺,他們倉皇朝湍急的洛水跑去,頭頂又飛來一陣箭雨,幾乎人人受傷,加上相互間是被草繩拴在一起的,拉著個沉重的死人如何游泳?于是又淹死大半,最后能僥幸游到下游的人,十中無一。
這場屠殺從清晨開始,直到傍晚時分才結束。5000鄭人俘虜,僅百余人不知道出于何種考慮愿意以募兵身份加入趙軍,僥幸逃得一死。其余4900人一律被殺,他們的尸體或是被燒或是被埋,更有數百具死在了洛水里,隨著河水流淌朝下游飄去……
等因為拒絕執行命令而被撤職的幾名武卒軍官出來后看著這一幕后,望向盜跖的眼睛簡直要噴火,其中一人直接將自己的胄扔到了盜跖的腳下,盜跖認出這是在宋國就追隨趙無恤的一名旅帥。
”上卿創建武卒時曾說過,止戈為武。武卒,是要禁暴,戢兵,安民和財的,過去吾等雖然也在戰陣殺敵,卻從未對手無寸鐵的俘虜動手過!軍將今日一意孤行,殺害五千放下武器的鄭俘,此乃殺不辜也!“
”戰爭里誰是無辜的?“盜跖卻不為所動,冷冷看了這些人一眼,他以將令宣告此事,卻有幾人不服,盜跖也不客氣,立刻將他們撤職,當時監軍和黑衣就在旁邊,對此并無抗議,因為這在軍將職權范圍之內。
“汝等若是有異議,就回去向上卿告狀吧。”
盜跖也不多解釋,說完這句話,不再看河中的浮尸,轉身離去。
洛水北岸風聲呼嘯,仿佛是數千鄭人的冤魂在哭嚎,就算是之前殺了人的趙兵,此刻回想起來也有些不寒而栗,就連身經百戰的老兵,在處理尸體時,也失態地嘔吐了起來。
盜跖幾十年來殺人無數,心里并無愧意。
”汝水之戰雖然完了,但與連橫的戰事卻仍未結束,鄭人可能會阻礙吾等后路,或者回國后再度被征召。今日釋鄭卒,明日吾等便可能死在他們手下。是故對敵不仁,便是對己的大慈!“
更何況,盜跖認為趙無恤所謂的“止戈”為武,本身就是個自相矛盾的笑話。一邊高喊仁義,一邊又提倡首功,進行軍功授田,這不就是在變相鼓勵將士殺人么?
凡兵,有以道勝,有以威勝,有以力勝。其中破軍殺將,乘闉發機,潰眾奪地,殺人千萬,可以稱之為力勝。趙無恤既然選擇了速成的力勝,那就要做好今日之事的心理準備。
”趙卿頗有吞并中原之心,我才不信他會把鄭國讓給韓氏。而我今日坑鄭卒五千,實則是讓趙氏吞鄭提前了整整五年、十年!“
四下無人,盜跖突然哈哈大笑:”到時候,趙卿會不會為了討好鄭國人,而拿我開刀?可若是想實現他的大志,讓天下并于一,他又需要更多心狠手辣的能殺人者……“
對自己的未來,盜跖不甚清楚,但對這個天下的未來,盜跖已看清了幾分。
不管趙卿將他對孫子說的“一天下”前景說的如何美好,如何誘人,如何大義凜然。在這個過程里,伴隨的必然是血雨腥風,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