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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訪塞特福德的希爾莊園,是愛爾蘭王位候選人對英國展開國事訪問的一個重要環節,成行之前已與英國政府協商一致。既是英國官方認可的外交活動,小鎮塞特福德受到了精心裝點,得知王儲愛德華亦將前來,當地居民皆盛裝以待,只等著王室車隊前來。
臨近塞特福德,自然宜人的英格蘭風景喚起了夏樹腦海深處的回憶,此時的他已是功成名就,榮耀加身,卻寧可再次穿越時空,回到那段純正浪漫的年華。那時候,他的記憶里沒有浴血搏殺的殘酷,沒有爾虞我詐的算計,有的只是樂觀、積極、堅定的情緒,以及無拘無束的自由。
夏樹在靜靜思考著人生,坐在他身旁的愛德華王子卻在專心致志地欣賞著外面的風景,一副心無大志、隨俗浮沉的模樣。夏樹在英國進行訪問期間,地位與之對應的英國王儲成了“首席接待員”,兩人由此有了較多的相處機會,而在夏樹看來,愛德華王子的這種性格為他將來愛江山不愛美人的鬧劇埋下了伏筆,但歷史的軌跡不同以往,也許愛德華永遠不會跟那個讓他無法自拔的女人相遇,歷史的一幕也就不會重演,他興許會老老實實當他的國王,以他的意志和喜好左右這個國家的方向。
愛德華有成為一個合格君主所需的潛質,若不是剛剛經歷了一場糟糕至極的大戰,英國民眾會有足夠的寬容耐心等待他們的儲君成長起來,可今時不同往日,大英帝國處在了數百年來的最低谷,人們迫切需要一個能夠領導國家走出困境的偉人,喬治五世的勤奮努力無可指責,但他的種種決策并沒有起到力挽狂瀾的作用,可說是守成有余、進取不足,人們只得寄希望于年青一代。適逢愛爾蘭王位候選人來訪,人們頻繁將兩位優秀的王室青年進行比較,結果越比較越失望,愛德華王子在愛爾蘭的王位候選人面前簡直像是只呆萌的雛鳥。好在英國人還有些聊以自慰的理由,例如英國的政客們比愛爾蘭的那群菜鳥老練精明,英國的根基也要比愛爾蘭雄厚許多,他們仍然對愛德華王子充滿熱切期待,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夠把他的聰明才智轉為治理國家的能力,成為伊麗莎白一世那樣改變國家命運的偉大君主。
車隊穿過塞特福德鎮時,愛德華王子心情愉快地向歡呼的人群揮手致意,他似乎還沒有體會到英國民眾對他有多么大的期待。
當希爾莊園的輪廓出現在視線中時,夏樹迅速收起對回憶的無限感慨,昂起頭顱,挺直胸膛,展現出一個君主應有的沉穩自信和精明干練。
不久之前,希爾公爵以年齡和身體原因正式退役,然而令人唏噓的是,當他離開為之效力三十多年的皇家海軍時,海軍部卻沒有為他舉行退役儀式,授予他的僅僅是一枚平淡無奇的功勛勛章。
就連夏樹也為希爾公爵抱不平。
在利默里克戰役期間,希爾公爵的命令曾挽救了數千名無辜的愛爾蘭平民,而英軍在都柏林的投降不僅讓飽受戰火蹂躪的老弱婦孺們得以幸免,也令數以萬計的英軍將士最終活著回到了英國。為此,夏樹給希爾公爵帶來了一枚金質的三葉草勛章,它是愛爾蘭王國所設立的最高級別的榮譽獎勵,用以授予對愛爾蘭有突出貢獻的人,迄今為止只有31名獲得者,而且一半授給了志愿來到愛爾蘭的外國醫生、工程師以及軍人。
希爾公爵卻拒絕領受勛章。
這于禮不符,于情可原。事情雖有些尷尬,夏樹未予強求,他宣布愛爾蘭政府不會收回這枚三葉草勛章及相應的物質獎勵,無論多久,希爾家族的直系成員隨時可以前來領受,這一決定展現出了寬容的風度和真摯的坦誠,成為夏樹政治成熟度提高的又一力證。
在英國皇家海軍,軍官們多是晚婚,希爾公爵三十五歲成婚,當時他的新娘才二十出頭,希爾將軍則在三十一歲迎娶了比自己小九歲的妻子,老少搭配的婚姻,最大的好處在于男士們穩重老成,是家庭可靠的頂梁柱,女士們青春年少,婚后有足夠的精力生育和照顧子女,即便再過二三十載歲月,她們依然美麗端莊,能夠在各種社交場合保持足夠的魅力。所以,公爵夫人將優雅和慈祥這兩個詞完美融合在了一起,冷艷的將軍夫人則是異性目光的永恒焦點,然而對夏樹而言,所有的這些就像是禮物的外包裝,再精致華麗也是陪襯。
在希爾莊園,甚至在整個英國,他只在意一個名字。
雖說大英帝國長時間矗立于世界之巔,享受萬國來朝的榮耀,但是愛爾蘭王位候選人的造訪還是引發了極大的關注,出于好奇——亦是因為懷著復雜矛盾的情懷,受邀來到希爾莊園參加宴會的人們爭相與這位霍亨索倫天才交談,這使得夏樹在宴會上單獨跟夏洛特說兩句話的愿望完全落空。直到喧囂散去,夜歸寧靜,曾經相依相戀的兩人才在秋風清冽的花園里相見。
“終于可以脫下沉重的外套了。”夏樹開口就是句一語雙關的話,他脫下自己的外套,輕輕替夏洛特披在身上。
夏洛特一臉溫柔地看著他,眼中飽含深情。
“嗯,是挺重的,現在讓我幫你分擔了。”
夏樹會心一笑,胸中涌動著久違的暖意,他輕輕握起夏洛特的手,用掌心的溫度溫暖她冰涼的小手。
兩人不約而同地低下了頭。
“真是抱歉呢,讓你一個人承擔了這么許多,有時想想就覺得很自疚。如果再來一次的話……”
夏樹有意停頓,夏洛特仰起頭看著他,朱唇輕啟,卻只是以疑問的語氣發出“嗯”這個音節。
夏樹咧嘴微笑:“如果再來一次的話,我會選擇一條很難走但是可以兩全其美的道路,這樣我們就不必分開了。”
夏洛特縮在夏樹手掌中的細指動了動,卻沒有要掙脫的意思。兩人就這樣肩并肩坐在長椅上,像一對普通情侶那樣,無所顧慮地說這話。
“真有那樣的路可以走?”
“嗯,我相信有。”
“現在后悔還來得及嗎?”
對于這個問題,夏樹稍稍遲疑了一下:“錯已鑄成,后悔無用,但還有機會挽回。”
“嗯,好像現在大多數英國人對你還是心懷敬意的,他們已經在心里接受了愛爾蘭獨立的事實,只是有時候嘴上不愿意承認罷了。如果能妥善解決貝爾法斯特問題,你確實還有挽回的機會。”夏洛特所說的“機會”,依然帶有一語雙關的意味。
夏樹抬頭看看夜空中那輪皎潔的明月,說道:“瞧,我不是正在朝這方面努力么?”
“我周圍的人都很擔心英國和愛爾蘭會為貝爾法斯特主權爭端而開戰,那樣的話,男人們就又要奔赴前線,去跟一個比魔鬼還要可怕的對手交戰。”
無論他們的談話是否會被偷聽,或者談話內容會以某種方式透露出去,夏樹都毫不猶豫地回答道:“確實,如果英國現在跟愛爾蘭開戰,勝算很小。”
夏洛特一貫對軍事問題非常反感,除非她有意探問,否則不可能會繼續就這個話題交談下去,夏樹心想。
結果如夏樹所料,夏洛特迅速跳出了這個軍事話題,憂郁的神情浮現在了她那張清秀俊美的臉龐上:“可是那樣的話,你在英國人心目中的好感會被一掃而空,今后就很難再有挽回的機會了……你明白我的意思。”
夏樹輕吸了一口氣:“在我的心目中,愛爾蘭確實很重要,但如果一定要做出唯一的選擇……我不會讓自己再失去你。”
若是時光倒退幾年,回到那個純正美好的年代,這樣動情的話一定會讓兩情相悅的愛人不顧一切地緊緊相擁,恨不得這個世界只有彼此,然而在經歷了種種坎坷磨礪之后,兩人都成熟了,他們心中仍有感動,卻不會再為一句話的感動而忘乎所以。
他們在乎兩情相悅,更在乎天長地久。
一陣沉默之后,夏洛特輕盈而又堅定地說道:“如果可以的話,約亨,請讓我為你分擔一些憂愁,讓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果然啊,我心中的憂愁只有你才能看得到。”夏樹嘴角的苦笑洋溢著幸福的味道。
“在世人眼中,你無所不能,根本不會有煩惱,那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有看過你連續幾天熬夜工作,一杯咖啡接著一杯咖啡的樣子。現在你年輕,身體好,精力很容易恢復過來,但思想上的沉重負擔對你是一種無形的損耗,讓你在精神上加速衰老。約亨,當你跟愛德華王子站在一起的時候,我有種感覺,你們根本不像是只差四歲……”
這樣逆耳的話,夏樹不可能從別人口中聽到,這里面所包含的情真意切,讓出自自尊和信心的反感蕩然無蹤。他坦然自嘲道:“是啊,有時候真覺得我是個四五十歲的人,一點不像年輕人。我的腦袋里總是有許許多多復雜的事情在打轉,有時候根本停不下來。”
“我知道。”夏洛特輕語道,“我能夠從你的眼睛里看出來,你很累,需要休息,可是找不到一個真正可以休息的地方。”
高處不勝寒的人,內心底缺的往往是旁人的理解。掩藏心底的煩擾和憂愁,夏樹恨不得一吐為快,奈何此時的處境容不得他肆無忌憚,只好含糊其辭地說:“事到如今,我已無路可退,只能咬牙繼續往前走,但可以保證的是,我不再像從前那樣單純用戰爭思維解決問題了。”夏洛特微微側身,兩只小手緊握著夏樹的一只大手:“那就讓我們一起并肩向前,克服所有阻攔在我們前方的障礙。”夏樹將她輕擁入懷,在她耳邊語道:“等著我……等著我親手為你戴上王后金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