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命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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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漸深,風清寒。久不能寐的夏洛特希爾,穿著長長的睡袍,和著一件絨線披肩,在房間露臺望著外面的世界。跟著家人來到愛爾蘭,不知不覺已有大半年,利默里克的自然環境、人文氛圍雖與塞特福德大不相同,她也漸漸習慣了。能夠陪在母親身旁,每天看看書、彈彈琴、散散步,她在這種簡單清靜的生活中找回了久違的平和心態。對遠方愛人的思念,她深藏于心,可每每有關于他的消息傳來時,心底總會有種難以抑制的情感在翻騰涌動……
現在,他又一次來到利默里克,并且迅速成為人人議論的焦點。有時候,夏洛特明知他就在幾百米外的廣場上,卻不敢靠近窗臺,甚至有意避免一人在房間里獨處,她害怕的不是他的熟悉身影,而是內心情感的突然爆發。她靜靜祈禱,祈禱上天能夠寬免這段感情,讓它脫離這矛盾糾結的漩渦,或讓他們真心相守,或讓他們永遠相忘。
可是上天沒有給予回應。
此刻,他也許正從遠處眺望這里,夏洛特有意沒有開燈,她就這樣靜靜矗立在露臺上,任由輕輕的海風吹拂自己的臉龐,輕輕拭去淚水滑過的痕跡。
寓所前方的街道上出現了一輛汽車,明亮的車燈擾了夜的幽僻,而夏洛特的心跳也隨著光束的移動而悄然加速,她沒有做好見他的準備,也不知該如何面對,好在門外的路燈映照出駐軍司令部那輛奧斯汀雙缸轎車的身影,它徑直駛入院子并在寓所門前停車,身材魁梧的希爾公爵一臉怒氣地下了車,一語不發地進了門,沉重而急促的腳步聲隨之從廳堂傳來,然后是噔噔噔上樓梯的聲音。
夏洛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直到腳步聲消失在另一邊,她才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祖父的惱怒,十之八九是因他而起。
夏洛特并不憎恨祖父,也無從憎恨。身為英國軍人和家族首領,他有他的立場與堅持,他盡心效忠國家,同時維護著家族的利益和聲譽,而且,他從未用強硬手段逼迫夏洛特做什么,尤其是在夏洛特從德國歸來之后,他默默忍受著來自威靈頓家族的壓力,甚至在臨近退休之年主動申請調任愛爾蘭的地方軍事長官。
不一會兒,走廊那端傳來祖父近乎咆哮的憤怒聲音,他照例在向妻子抱怨自己的煩心事,隔著門聽不到祖母溫柔而耐心的寬慰,但夏洛特知道,她是世界上唯一能夠讓這頭公熊平靜下來的人。
小時候,夏洛特覺得自己定然會成為祖母那樣聰明賢惠的人,卻未曾想過,與心上人相守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在露臺上站了許久,夏洛特仍不覺有睡意。感覺已經快到午夜了,忽見街對面的駐軍兵營有人急匆匆跑來,從路燈下經過時,夏洛特看到那是一個穿戴整齊的軍官,應是負責值班之人,這個點如此倉促,想必是有非常重要的情況。莫不是……
因為心里有不好的預感,夏洛特從露臺回到房間,輕輕打開房門,踮著腳穿過走廊,悄悄進入希爾公爵書房隔壁的茶水間。很快,希爾公爵同那名值班軍官進入書房,并且關了門。
厚實的墻壁隔音效果很好,所以夏洛特來到窗戶旁,在那里可以隱約聽到辦公桌旁的談話。聽那名值班軍官說,剛接到了經由軍事電纜(最早的海底電纜鋪設于1850年)拍發來的密電,內容僅譯碼員和他本人看過。
“必須絕對保密”——夏洛特聽到希爾公爵極其嚴肅地指示說。
一小會兒的沉默之后,希爾公爵壓低聲音向值班軍官吩咐,而當夏洛特聽到“從現在開始務必牢牢盯緊那個人,直到他們抵達”這句話時,她頓時大驚失色。
此情此景,“那個人”還能指誰?
天剛蒙蒙亮,柏恩德戈貝爾跟往常一樣輕輕拉開窗簾一角。奉德國海軍諜報局之命,這個時年24歲,擁有英德雙重國籍的年輕人已在利默里克呆了5個多月。為免引人注目,他和他的同伴們只住旅館而不租用民居,且無論在人前還是在房間里,他們都盡量用英語交談,并以旅行詩人和自由畫家之名掩飾身份。
窗戶正對著城鎮廣場,英軍的駐軍兵營所亦在視野之中。見近處沒有異樣,戈貝爾熟練地架起望遠鏡,在駐軍兵營里,英軍士兵們已經出操,日復一日的隊列訓練毫無新意,只偶爾會有附近的孩童在柵欄外面觀望。兵營旁邊即是地方軍事長官希爾公爵的寓所,門前的哨兵已經換崗,園丁正在澆灌草地,寓所門廊窗戶一切如故。
低頭在筆記本上記錄下時間和狀況,戈貝爾準備將窗簾拉起,就在這時,他瞟見前方街角閃出一個熟悉的身影。盡管這人低著頭,用帽子遮住了臉,身上穿的也是一條很普通的素色長裙,但一百五十多天來,戈貝爾基本上每天都要花兩到三個小時觀察她的活動,她的身形輪廓甚至時常在自己的夢中出現。
她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戈貝爾很是驚訝,在公寓里,她有時會獨自坐在窗前彈琴或是發呆,而一旦走出公寓,必定同她的母親在一起,長時間來從未有過例外。今天這是……
視線中,她前瞻后顧、左顧右盼,而且走路沿著墻角,行跡格外異常。
盡管自己和伙伴們得到的命令只是監視,戈貝爾仍為強烈的直覺所驅使,他喚醒房間里的同伴,讓他加倍警惕地留守在此,自己披上外套、戴上帽子匆匆出門,以輕促的腳步飛快地穿過走廊下了樓。到了旅館前廳,他故意放慢腳步,若無其事地走過接待臺,在門口駐足片刻,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周圍的環境。街道上已有三兩行人,他們的衣裝、動作、神態都符合各自的年齡和外形。
確定沒有危險,戈貝爾壓低帽檐,斜穿過街道,跟在她后面走了一段,然后低著頭用英語說:“夏洛特希爾小姐,請別轉身,繼續走。我是約阿希姆王子的人,我沒有惡意,您好像需要幫忙?”
戈貝爾開口的時候,夏洛特沒有防備的驚了一跳,腳步幾乎停住。聽清了戈貝爾的話,她繼續朝前走,然后小聲說道:“謝天謝地……可是,我怎么知道你確實是他的人?”
情況突然,戈貝爾沒來得及提前考慮這些,唯有臨場應變。
“他是一個睿智不凡的人,仿佛是上帝派來的使徒。他的頭發的色澤就像打磨光亮的銅器,眼眸像是純凈的藍寶石,身高約為5英尺8英寸,嗓音很圓潤。”
夏洛特想了想:“這些情況很多人都知道。”
戈貝爾猶豫了一下:“基于我所接到的任務,本是不該與您接觸的,所以也沒有明確的可以向您證明我身份的東西,但我發誓,我確實是為約阿希姆王子效力的,就在不久之前,我還同他見過面。事實上,他來我這里就為看您一眼,雖然只能透過望遠鏡……”
夏洛特同樣猶豫了片刻:“好吧,這位先生,他現在的處境很危險,請你想辦法通知到他,讓他盡速歸國。”
戈貝爾大吃一驚,轉念之間,各種可能出現的情況在他腦海中浮現。盡管確保約阿希姆王子的人身安全并不在海軍諜報局明確下達的任務指令當中,但以他的身份、地位和重要意義,保護他對戈貝爾及其同伴來說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您能否說得更詳細一些?”戈貝爾追問。
“我能夠告訴你們的就只有這些。”夏洛特答道,“必須讓他盡快離開愛爾蘭。”
說完,夏洛特加快步子,并在街口轉了彎。看見前面有一名警察,戈貝爾遂在街口轉向另外一邊,然后兜了個圈子回到旅館。把剛剛的情況跟同伴一說,這名資歷同樣很淺的諜報人員目瞪口呆。
“關鍵是我們并不知道王子殿下現在在哪里。”戈貝爾糾結到。出于保密性的考慮,他們在愛爾蘭的活動是相對獨立的,與胡伯特船廠方面并無直接聯系。
同伴出主意道:“船廠,我想他很可能在胡伯特船廠。就算不在,也可以通過船廠里的人掌握他的去向。”
“事態緊急,我們也只有這么辦了。可是,我該怎么讓船廠的人相信我所說的話,這是個麻煩的問題。”戈貝爾心煩意亂地撓撓頭,“時間一刻也不能耽擱,我先去船廠,你去電報局給本部發報,讓他們也想辦法聯絡王子殿下,提醒他有危險。”
再一次匆匆出門,戈貝爾直奔旅館接待臺,用5個便士租了一輛自行車,卯足勁朝著胡伯特船廠騎去。離開城鎮沒多遠,迎面駛來一輛汽車。錯身相交的剎那,戈貝爾分明看到汽車后座有張記憶深刻的面孔。
“嘿,停車,停車!”
他大聲呼喊,可汽車已經一溜煙地駛遠了,任他拼命揮手也無濟于事。
“該死!”
戈貝爾懊喪地砸著拳頭,無奈,他只好掉轉頭,氣喘吁吁地追趕上去。
在那輛暢銷歐洲的“閃電奔馳”里,夏樹與胡伯特船廠的首席運營顧問岡特梅斯納坐在一起。近幾年,英德兩國的關系日趨緊張,兩國商人陸續從對方國家撤回了大量投資,但在愛爾蘭,德國資本不減反增,來自德國的商人、經營管理和技術人員日益增多,他們同當地人頻繁密切的溝通往來已成為英國當局無法抑制的狀況。得益于良好的經營狀況,胡伯特船廠連續擴大產能,并躍然成為利默里克規模最大的企業。一直以來,它都戴著本土資本的帽子,并擁有約翰霍蘭這個響亮招牌,但是,成套的德國設備、標準的德式工序以及成批的德國技術顧問卻是無法掩飾的事實,英國人不可能對此視若無睹,而夏樹也不是掩耳盜鈴之人。他知道,一旦開戰,英國當局必會找借口監視、控制乃至強行沒收胡伯特船廠的資產,所以從1913年底開始,除了維持船廠運作的資金,其余一律借投資之名轉回德國。此外,夏樹還以國際賽艇聯合會名譽委員的身份接受胡伯特造船廠的邀請,有償出任該船廠的特別顧問,領取豐厚的顧問薪酬,并將其悉數用于當地的慈善事業。
按照行程計劃,夏樹再有兩天就將啟程回國。在這之前,他還將出席幾個活動,拜訪一些當地名流,以及同克萊爾郡的獨立運動組織領導者會面。
一大早從船廠出來,便是應約前往當地糖果商人休爾費斯的住所,同那位年邁的老紳士一起散步,然后共進早餐。
“費斯家族數代經營糖果生意,他們的招牌在克萊爾郡及周邊地區家喻戶曉。有趣的是,為了同不列顛生產的糖果競爭,費斯家族多年來一直采取低價薄利的經營策略,所以每年營業額幾十萬英鎊,其家族成員迄今還居住在郊外的舊莊園里,穿衣飲食非常樸素。”
夏樹道:“一人如此不足為奇,數代延續就難能可貴了。”
“是的,他們在當地很受尊敬,商業信譽也很好,借貸方面從未發生過糾紛。”梅斯納說。
“那么……”夏樹話才開頭便戛然而止,因為他在旁邊的街巷口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兩年了,他們未再謀面,未再擁抱,但曾經的那段美好時光,他們朝夕相伴、形影不離,縱然更換了衣裝、變換了發式,那身形輪廓、那氣息感覺,夏樹一眼就能從蕓蕓眾人中分辨出來。
自己沒看花眼吧?果真真是她么?她怎么會在這個時候獨自出現在街上?
一連串的問題讓夏樹錯過了喊“停車”的最佳時機,轉念一想,戈貝爾小組日夜觀察希爾公爵寓所,如有異常定會及時報告,也就收起了自己的滿腹狐疑。
費斯家族的住所位于利默里克的另一端,“閃電奔馳”載著夏樹和梅斯納穿城而過,很快抵達了那座位于香農河畔的古老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