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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面迎向陽光的剎那,夏樹視線一片光亮,他突然感覺自己像是置身于天堂門口,在俗世苦苦掙扎的靈魂得到了難以言喻的凈化,大腦運轉陡然提速,那些曾讓自己感到矛盾和糾結的問題不復存在,人生的目標似乎也變得清晰無比。
來不及回味這奇妙的瞬間,夏樹的視覺已然恢復正常,波濤粼粼的平靜海面被“海妖”攪得水沫橫飛,萬馬奔騰狀的賽艇群還在很遠的海面,近處僅有一艘孤零零的“尼爾德”號,由此可以想象去年英王杯一騎絕塵的競賽場面。盡管優勢明顯,夏樹平心靜氣地回轉方向盤,一面踩踏油門恢復航速,一面以自身的平衡感官判斷快艇的狀態變化,令“海妖”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了這次一八十的轉向。
對于飛速靠近的“尼爾德”號和艇上的瑞典王,夏樹覺得沒有必要擺出同情姿態,遂騰出右手貼近艙蓋,做了一個豎拇指的手勢。錯身相交的瞬間,他似乎看到古斯塔夫在禮貌地朝自己點頭。
無暇理會預賽成績第一的美國大貝殼狀況如何,夏樹專心駕駛,節速表指針漸漸回到了紅色區域。“海妖”的航行位置距離海岸約有一千五米,觀眾們以肉眼或簡易望遠鏡即能觀賞到它近乎妖魅的速姿態,夏樹雖然看不到也聽不見,但他完全可以感受到那些人的驚訝和唏噓。
目睹這涇渭鮮明的競賽場面,英國公眾想必對德國人又多了一分敬畏——這些崇尚武力的家伙不僅像東方民族一樣勤奮務實,如瑞士鐘表般嚴謹守時,在機械創造更有著驚人的天賦。克虜伯的大炮暢銷全球,蔡司的光鏡質量一流,如今就連德國建造的艦船也成了頗具競爭力的產,令規模和聲譽位居世界第一的英國造船業面臨強勁挑戰。長久以來,英國人本能地對每一個威脅其霸權地位的競爭者持敵視態,而今他們不得不承認,這個有著不遜于盎格魯撒克遜人優良格民族已經成為有史以來最具威脅的。
隨著其余賽艇以由或遠或近的距離對向駛過,響亮的嗚呼嘶鳴聲不斷傳入夏樹耳中,他仿佛看到了一張張驚詫而絕望的面孔,勝利對這些幾分鐘前還滿懷憧憬的人來說已是渺茫的空望。不論他們對這筆巨額獎勵有多么的渴望和迫切,也不管他們的初衷有多么偉大或悲戚,這就是競賽,這就是成王敗寇的自然法則。
不多會兒,船艇高速相錯的呼嘯漸漸減少,前方海面重新變得空曠清爽,夏樹看了看發動機轉速計,上面的指針長時間處于頂點位置,擔心發動機過熱導致機械故障,他略松油門,發動機的轟鳴聲也隨之降低了分貝。就在這時,后方海面傳來一聲嘭響,從聲勢推測,這要么是哪艘不走運的賽艇發生了爆缸,要么有賽艇在調頭轉向時發生了激烈碰撞。秉著近乎冷酷的漠然,夏樹連頭也沒有偏轉一下,以大約55節的航速行駛了一段距離,他再踩緊油門,一邊聆聽著戴姆勒發動機聲嘶力竭的吼叫,一邊享受著屬于勝利者的孤傲……
歷時四個多月的籌備,轟動全城的開幕儀式,持續兩天的分組預賽,一小時又二十分鐘的正賽延遲,所有的懸念都將在短短十來分鐘的角逐中揭曉。在比賽的起始點即終點位置,遠去的轟鳴聲又重新歸來,岸邊的觀眾們不分年齡、性別和一切外觀特征,紛紛朝東北方海面翹觀望。
最終的冠軍歸屬不僅僅關系到英國政府和造船企業聯合贊助的十萬英鎊巨獎,也不光是國家榮譽的問題,它決定著每一個手握賭票者的切身利益——英王杯競速賽的主辦方雖未采取賽馬的商業運作模式,但激烈的賽事和相對公正的裁定不失為開盤的大好資源。預賽之后,排名前列的賽艇都有了“市場公允”的奪冠賠率,倫敦本地人,前來觀賽的其他英國人、外國人,乃至參賽隊伍的投資者、賽艇手、機械技師,幾乎人人都有下注,最熱門的幾家博彩機構所募彩金皆達萬英鎊。可以說,十萬英鎊的冠軍獎勵撬動了數十倍的資本,給快艇行業帶來的后續影響更是難以估量。
多數賽艇仍在視線盡頭激浪揚波,佼佼者已馭風而至。在設有白色搭棚的觀禮臺上,由英國王室成員擔綱的貴賓觀眾依然保持著從容高雅的鎮定姿態,但他們的注意力莫不放在即將揭曉的競速賽上。在肉眼能夠辨認出領先者的身份之前,一名侍從已促步移至觀禮臺前排,謙卑地向位列正中者低聲耳語。
這正中位置坐著一對青春已過、老態未及的夫婦,他們衣著光鮮華麗、氣質高貴出眾。聽了侍從的報告,身穿皇家軍禮服、佩綬帶勛章的中年男士微微皺起眉頭,而他那端莊美麗、高貴大方的女伴則以手掩口、目露驚訝。
在前排靠右位置,一位梳著小波浪卷發的女孩臉蛋微微漲紅,她那大大的雙眼皮和高挺纖巧的鼻梁屬于霍亨倫家族的優良基因,彎月形狀的眼睛給人善良溫潤的感覺,純色的白連衣長裙采用上好的棉紡面料,手工花邊繁雜而精致,裙擺曳地,宮廷氣息十足。她身旁空了一張座椅,上面用金色的硬質卡片寫著“普魯士王國普林茨。約阿希姆王”,而女孩的一雙緊攥的粉拳正伴隨口中的加油聲小幅舞動:“勝利!勝利!普林茨!勝利!”
女孩后排坐著兩位身材魁梧的英國海軍將官和一對漂亮的母女,年輕母親的表情與身旁的丈夫一樣冷靜平淡,氣質冷艷的女孩卻對現場賽況表現出大的驚訝,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望著碧波蕩漾的海面。
轉念之間,領先的淺灰色快艇以一騎絕塵之姿進抵前方。眼尖之人迅速認出了它的身份,消息一出,觀賽的人群中頓時一陣騷動。賽前押注美國大貝殼和上屆冠軍“尼爾德”的人最多,看好英國本土賽艇的也不少,其余賽艇則相對受到冷落,位列預賽第六的德國“海妖”僅被開出了1賠17的冠軍賠率。
眼下的賽況意味著絕大多數投注者將要血本無歸!
淺灰色快艇最終毫無懸念地沖過了終點,人群中頓時響起一陣失望的嘩然聲。這時候,一位油光粉面的中年男帶著難堪的尷尬穿過次排過道,在前排正中位置的那對夫婦后面停住腳步,謙卑地彎下腰,用冗長的語句向高鼻碧眼的中年男請示著什么。
出于一種直觀的擔心,坐在前排靠右的年輕女孩瞪大眼睛看著正凝眉思的軍禮服男,他的方形臉廓棱角分明,端正的五官給人以英武寬厚之感。似乎意識到了從旁而來的目光,軍禮服男微微向右轉頭,除了普魯士公主,德國駐英大使也在貴賓席上,周圍還有許多來自其他國家的貴族顯要。領袖級的決斷力令這位軍禮服男迅速做出抉擇,他轉頭對中年男吩咐一二,中年男臉上的尷尬神色雖然還在,但之前那種難堪已大為舒緩。
此時在距離終點線不遠的賽艇停泊區,駕艇靠上棧橋的夏樹用揮舞雙拳的方式回應同伴們的歡呼。意料之中的勝利有著意料之外的精彩,在這個團隊的其他人看來,由這艘快艇誕生的靈魂人物——總設計師,親自駕馭快艇奪魁,帶來的喜悅和滿足甚過于他們任何一個人駕艇贏得獎杯!
跳上棧橋,夏樹第一件事就是與威澤爾大叔熱情擁抱。對他而言,這是一個亦師亦友的重要人物。若非造化帶來的變故,夏樹也許會像他一樣長年躬身于船舶設計部門,而這場奇妙的穿越之旅最終改變了他們兩個人的命運。夏樹讓他擺脫了在海軍辦公室的枯燥生活,盡情舒展他在船舶設計和管理組織方面的才干,他將夏樹的一個個夢想從設計臺帶到了船臺,在給它們裝上飛馳的螺旋槳。
這便是超越年齡乃至時代界限的知音!
盡情享受勝利的夏樹當然還不知道觀禮臺上所發生的一切,但他對主辦方操控比賽結果的可能并非沒有預料。為了在必要時做出有力的回擊,他讓威澤爾安排了幾組人,帶著時下最好的攝影器材在岸邊拍攝比賽過程,這些影像足以證明“海妖”合乎規則地跑完了比賽全程,且未有任何犯規舉動,贏得冠軍完全是實至名歸。
冠軍賽艇抵達終點后過了將近十分鐘,比賽才隨著最后一艘快艇的返回而宣告結束。這時候,換了身禮服的夏樹已經來到觀禮臺。獲悉比賽結果的貴賓們紛紛向他表示祝賀,夏樹一邊與他們握手致意,一邊走向英國王室代表——擁有康沃爾公爵、威爾士親王等頭銜的英國王儲喬治。
作為德皇威廉的表弟,喬治及王儲妃瑪麗起身向這位年少不凡的表侄道賀,相機鏡頭也忠實記錄下了這一有趣場面。此時大概沒人料想得到,這對年齡、身份有著較大差別的表叔侄倆會在未來數十年經歷其復雜的恩怨糾葛。
等夏樹回到屬于自己的座位,現場的大喇叭傳出一個抑揚頓挫的男中音:“尊貴的康沃爾公爵、威爾士親王殿下和王儲妃殿下,尊敬的各位先生、女士,向英王愛德華七世獻禮、頌揚海洋先驅精神的第9屆英王杯汽艇水上競速賽的最終成績已經在我手中了,結果真是讓人不敢相信……我謹以公正、平等的競賽精神向諸位通報:來自德國的‘海妖’贏得了今年的大獎,而它剛剛創造了前所未有的平均時速——我們在這里共同見證了歷史——58。7節!”
話音未落,現場又是一陣嘩然。比賽臨近尾聲的時候,許多人就已經看出了那艘快艇將創造新的記錄,可當正式數據公布時,他們還是一個個張大了嘴不敢相信。要知道在這個跨洋郵輪記錄航速不過25節、大多數輪船還在以10節左右航速蹣跚的年代,接近60海里的時速對于一艘水上船艇而言真是難以想象!
停頓了大約十幾秒,廣播里的男中音繼續到:“先生們,女士們,根據專業技術裁判的判斷,冠軍賽艇在賽程中曾一達到63節的水上速,讓我們將一切贊美獻給‘海妖’的制造團隊,德國弗里德里希皇家船舶造修廠以及他們的總設計師……普魯士王普林茨。約阿希姆。馮。普魯士殿下!”
盡管參賽快艇涂于艇身的色徽標從一開始就表明了勝利者的身份,當喇叭里報出德國船廠和普魯士王之名時,人群中還是響起了一陣非常刺耳的噓聲。此時德國的造艦規模還沒有從根本上威脅到大英帝國的海上霸權,但是隨著德意志工業和經濟的迅速崛起,價廉物美的“德國貨”已在越來越多的領域壓縮、吞噬英國人的貿易利潤。隨著德國在世界貿易中的比重不斷增加,日不落帝國的驕傲民們不僅感到驚訝,而且簡直是驚惶失措了。
近年來,德國的外交政策也確實惹惱了英國民眾。在英國和布爾人爭奪鉆石和金礦時,德國支持布爾人;在英國借日俄戰爭打壓俄國時,德國支持俄國人;德國修筑了巴格達鐵,對英國以印為基地的勢力圈造成直接威脅;德國在瓜分非洲中沿赤道兩旁向外擴張,從西南非向東非推進斜斷非洲……所有這些都在加深英德兩國的矛盾,而近期見諸報端的一件大事更加深了英國人的敵視心態,那便是德皇訪問摩洛哥丹吉爾引發的“第一次摩洛哥危機”。
在1904年英法簽署的《英法協約》中,英國明確承認摩洛哥是法國的勢力范圍,德國皇帝訪問摩洛哥并宣稱支持摩洛哥獨立,這在一些報紙評論員筆下被形容為“赤裸而危險的政治挑釁”。該事件在法國迅速引起軒然大波,法國外長、一力促成英法協約的“鐵桿對德復仇主義者”德爾卡塞,通過外交途徑向德國人發出強烈抗議,英國政府亦迅速發表了支持法國的聲明。德國皇帝及其政府的處境似乎非常不妙,這種形勢也讓許多英國人感到幸災樂禍。在他們看來,那些粗魯好斗的德國人就只適合在陸地上舞弄大炮,歐洲以外的廣袤殖民地還輪不到這群日耳曼農民說話。
在夏樹看來,這些英國觀眾的噓聲不僅僅出于政治原因,還關乎他們的面問題。由英國政府贊助舉辦的英王杯競速賽本是英國人的天下,前6屆比賽有4屆由英國本土賽艇奪魁,僅第2屆和第5屆桂冠被法國人和美國人摘得,這充分顯現了英國造船業的領先技藝,然而從第7屆開始,德制快艇“洶洶來襲”。1903年和1904年,德國人亨特爾和瑞典人古斯塔夫分別駕駛從弗里德里希皇家船舶造修廠訂購的快艇奪得獎杯,到了今年,德國人更從幕后走向前臺,當著英國王儲和眾多嘉賓的面,以把大多數對手甩出好幾條街的優勢摘得桂冠。自感尊嚴受損的英國人滿心“羨慕嫉妒恨”也就不難理解了。
觀禮臺上的貴賓們紛紛起立鼓掌,但他們的掌聲并不能掩蓋普通觀眾的倒彩。夏樹若無其事地向眾人致意,而他身旁的露易絲公主卻明顯對此感到非常失落。她這個年齡也許怎么也想不明白,一貫彬彬有禮的英國人怎能對實至名歸的勝利者報以噓聲呢?
無論現場觀戰的英國人有多么的不情愿,隆重的頒獎儀式照常舉行。在萬眾矚目的頒獎臺上,年輕的普魯士王高舉雙臂,右手拿著英國喬治王儲手頒發的冠軍獎杯,左手揮舞著賽事委員會執行主席約翰。費舍爾爵士奉上的十萬英鎊現金支票,真可謂是少年得意、風光無限。
隨后接受記者們采訪時,夏樹以他那流利的、帶有“愛爾蘭口音”的英語感謝了英國主辦方的慷慨,稱贊這是有史以來組織得最完美的水上競速賽,為參賽選手和賽艇展現實力提供了理想的平臺。客套之后,夏樹宣稱這個勝利是他與露易絲公主共同獻給德國皇帝、皇后以及即將新婚的皇儲威廉的禮物。當一名英國記者問及冠軍賽艇是否會被用于軍事目的時,夏樹低調表示,德國之所以在高速魚雷艇領域投入巨大的精力,主要是為了有效防御這個國家漫長、復雜且被一分為二的海岸線,“海妖”的出色表現能夠給德國民眾更加充實的安全感——若能將這一設計獻給德國皇帝,他本人將會感到非常非常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