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妙的父親熬過了冬天卻終是沒有挺到夏季來臨。
春末的黃昏,蘇東仿佛天邊那一抹黯淡的殘陽,已經油盡燈枯了。
“妙兒啊,”渾濁混沌的眸子從掛著灰塵與蛛網的破舊窗扇上收回來,蘇東抬起因為常年在水油中浸泡變得過分蒼老并指節寬大的手掌讓蘇妙握住,望著雖然憔悴卻容顏俏麗的女兒,氣若游絲地悔嘆道,“都是爹害了你,不該定親的,那個小畜生,唉!”
蘇妙坐在即使是虛弱無力的病人一抬手也會帶動起床板吱嘎聲的木床前,被這一雙蒼老的手握著,很不知所措。才剛剛變為十四歲少女的第二天就要經歷如此悲傷的死別,她除了錯愕與驚詫,僵硬著的臉實在做不出其他表情。
然這些錯愕與驚詫落入蘇東迷蒙的眼里卻是濃濃的悲傷與慌張,心中不忍而感傷,他使出最后一點力氣捏了捏她纖細的手指。
蘇妙慢半拍地回過神來,卻見蘇東正艱難地在枕頭底下摩挲著,他的身子已經病得無法動彈,只反著一只手勉力貼近枕頭,一面急促地喘息著一面咬著牙去挖。蘇妙急忙站起身順著他的意思將手伸到枕頭底下,竟然摸出一只拳頭大小的錦盒。
蘇妙錯愕地望向蘇東。
蘇東似很欣慰她的快反應,疲憊地閉了閉眼,朝她輕點頭。
蘇妙得到允許,將手中錦盒打開,一枚大大的金錠映入眼簾,純粹的金色,燦爛耀眼。
“……這、是以前來吃飯的貴人賞的,我、始終舍不得用,他們不知道,你拿著,蘇家交給你了,你奶和你娘……都是苦命人!”蘇東說到這里,似越發疲累,偏過頭去閉著眼喘息了一回,又想起來,繼續斷斷續續地說,“你大姐也是,爹娘對不住她……親骨肉,別嫌她!”
蘇妙呆了一呆,蘇東認為她還是他的親生女兒并沒有問題,畢竟今天是她這個蘇妙做蘇家女兒的第二天,可蘇東突然決定將家交給她這個作為次女的小丫頭,實在讓她很驚訝。
“妙兒,一家人,要相互善待!”一直氣若游絲的蘇東忽然用盡全身力氣擲地有聲地對她說。
腦袋仿佛被一根小棒猛敲了下,蘇妙回過神,望向病榻上枯黃萎靡已經不成人形的蘇東,他今年四十五歲,他也曾風華正茂,不屬于她的記憶里他是個很好的人,和善、寬厚、對鐘愛的事業熱忱執著,而今他就要與世長辭了,懷著一顆對家人充滿了愧疚與不舍的心。
“是,妙兒記住了。”蘇妙情不自禁答了句。
蘇東似放松下來,欣慰地扯了扯干裂布滿血痕的嘴唇,輕點了點頭。
“去叫你娘他們進來。”他艱難地說了句。
蘇妙應了聲,轉身走到破舊歪斜的門扇前,推開,粗糙的大門發出刺耳的吱嘎聲。
蘇家的人全站在院子里,蘇老太仿佛預感到兒子要不行了,坐在破條凳上捂著臉泣不成聲。她已年過六旬,滿頭銀發,因為早年喪夫,拉扯大兒子吃了許多苦頭,落下了嚴重的風濕病,腿腳不好,骨瘦如柴,一張臉像風干的桔皮,褶皺堆積。
蘇妙的母親胡氏正抱胸站在門口,聽見門響抬起頭時,蘇妙從她的眼里讀出了非常復雜的情感,有憎恨、有憤怒、有快意,更多的卻是掩藏在這些扭曲的情緒下那濃烈的悲傷。
蘇東絕對算得上一表人才,胡氏的相貌卻實在不敢恭維,她比蘇東大三歲,雀斑、齙牙、三角眼、體重隨著年紀逐年遞增,早年還守過寡,蘇老太在大罵胡氏時曾說漏了嘴,蘇東之所以娶她是因為她嫁妝多。
蘇妙在院子里掃了一眼,低聲道:“爹讓你們進去。”
胡氏率先走進去,三女蘇嬋和幼子蘇煙緊隨其后,與此同時,具有江南特色的軟糯嗓音帶著某人特有的尖銳自臺階下冷笑著響起:
“這種時候把人單獨叫進去通常都是為了家產,老頭子給你分了多少銀子?”
說話的是在父親瀕死時還穿了一身靚麗桃紅的長姐蘇嫻,蘇嫻今年二十歲,三年前被丈夫休掉回到娘家,從此過上了打雞罵狗,放肆玩樂的自由生活。
蘇老太一聽她尖聲尖氣的就惱火,拐棍在地上梆梆地敲,豎著眉毛沖著蘇嫻罵道:
“你個沒心肝的東西,你爹都那樣了你還張口閉口銀子銀子,良心讓狗吃了的死丫頭,再說一句看老太婆不撕爛了你的嘴!”
丹鳳三角眼里掠過一抹扭曲,蘇嫻冷笑一聲,白眼乜著蘇老太,漫不經心地道:
“靠賣女兒賺來的銀子,我這個被賣的不過是白問一句,怕這個在蜜罐里長大的丫頭喪良心私藏了去,您老這又是生哪門子的氣!”說罷,還不等蘇老太繼續訓斥,扭著纖腰一搖一擺地走進正房,在路過蘇妙身邊時,用輕描淡寫的聲音陰陽怪氣地笑了句,“你這個小蹄子要是敢私藏,別怪老娘撕爛了你!”
蘇老太被蘇嫻乖戾的態度氣得渾身亂戰,狠狠地瞪著蘇嫻鮮艷得刺目的背影。
就在這時,房間里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號:
“爹!爹!”
蘇妙嚇了一跳,疾步走進去,蘇老太的氣憤煙消云散,一顆心跟著這一聲銳嚎猛然顫了顫,拄著拐慌慌張張地趕到屋里。
蘇東已經咽氣了。
蘇老太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跪坐在地上痛聲哀嚎。
素來愛哭的蘇煙同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胡氏亦無聲地落了幾滴淚,蘇嬋咬著嘴唇立在床前,眼淚在通紅的眼眶里無聲地打著轉兒,卻沒有掉下來。
只有蘇嫻抱胸望著被補了又補的窗紙,唇角勾著冷笑。
蘇妙心中不忍,卻沒有哭出來,畢竟才相處了兩天,她望著被蘇老太一行罵一行用力拍打,衣服上沾滿了涕淚,面容慘淡的蘇東,不由自主地捏了捏袖子里的錦盒。
蘇家的艱難只怕才剛剛開始,她在心里這樣想。
事實的確如此,本就山窮水盡的蘇家因為蘇東的身后事花光了最后一點銀子,葬禮結束后,蘇家人失魂落魄地從墳地上回到家中,才在堂屋坐下不到半刻鐘,蘇老太與胡氏便爆發了新一輪的激烈爭吵。
(梨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