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時何時?戰亂之時!
他伸手一指地上兩具死尸:“他們倆的現在,便是你們的明日!”
王老爺子雖說年紀大了,卻是中氣十足,說話很響亮,大伙兒都聽的清清楚楚。
王老在此地威望極高,大伙兒自然都是信服的。本來蘇家橫征暴斂,荼毒百姓,他們就已經極為不滿,很是憤怒,但有的人心里也存著:確實是我交的稅糧被搶走了,那么再交倒也應該這樣的心思,心里的反抗意識也不是多么強烈。
但現在,被王老爺子揭穿了真相,眾人頓時是炸了鍋,情緒立刻便是被調動了起來。
群情激奮,大伙兒紛紛嚷嚷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么。
王老爺子這會兒卻是不說話了,只是冷哼了一聲:“都好生想想,現如今哪里還有活路?”
而后便是讓那幾個漢子把尸體抬著,準備運到村后去埋了。那半大小子見此情景,也顧不得哭了,趕緊便跟了上去。
吳家現在哪里還有什么錢置辦棺材?草席子一裹入土為安就算是功德一件了!誰叫生在這等世道!這等年間!
眼見王老爺子帶著人走了,大伙兒在原地叫嚷議論了一會兒,也都是紛紛散去。只有幾個平素和吳家關系不錯的,跟上去關照了那半大小子幾句,便也回去了。
眾人紛紛嘆息,一個半大小子,沒爹沒娘的,怕是很快就要餓死了吧。
在吳宅不遠處,是一片小土丘,上面長著稀疏的樹木,一條小河從土丘旁邊繞過,不過現在里面已經干涸,一點兒冰都瞧不見。在河兩邊兒,就是當初屬于吳家,現如今屬于蘇家的地。
待眾人散去之后,一個人影從樹后面閃出來,看著遠去的王老爺子一行人,再看看那個一邊走一邊哭泣的少年,眼中滿是怒火。
這人身高腿長,腰細背寬,赫然竟是黃季。不過他今日沒穿那些好面料的綢緞衣服,只穿了一件兒青布棉襖,看上去跟尋常莊戶人家沒什么區別,不過精氣神兒要好不少罷了。
他手里還提著一個鼓囊囊的布口袋,看起來分量不輕,少數也有二三十斤的樣子。黃季猶豫了片刻,左右看看,又等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眼見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便趕緊快步進了村子。
這村子人不多,面積卻不老小,各戶住的都挺分散的,有的甚至自家周圍還有一小塊田地。
黃季進了村口,往東走了一段兒,然后又是往北走了十幾米,便是來到一戶人家門口。
這戶人家在村子北頭兒了,位置很是偏僻,在門口南邊兒還有兩顆大樹,這會兒只剩下枝椏,但樹身粗大,卻足以遮擋南邊兒瞧過來的視線。土坯墻,茅草頂,破敗簡陋。兩扇門緊緊的關著,但上面一條大裂紋卻遮也遮不住。
黃季左右看看,然后一步上前,輕輕敲了敲門。
里頭沒動靜兒。
黃季手底下又重了一些,才聽見里面傳來一聲咳嗽,一個滿是戒備的聲音響起:“哪個?”
黃季低聲道:“是我,十里鋪的老黃。”
“老黃?”里面的人嘟囔了一句,而后門被打開了,發出一陣嘎吱嘎吱的聲音。門后露出一個人來,卻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長的干巴干巴的,身材矮小,穿著一件兒破破爛爛的黑棉襖,里頭的棉花都翻出來了,還有好幾個破洞。這漢子長的頗為的猥瑣,一雙三角眼兒閃爍,瞧上去不像是個好人。
他看見黃季頓時便是一愣,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好一會兒方才道:“你是……老黃?黃季?”
黃季哈哈一笑:“怎么,才幾年沒見面,就認不得我了?”
說著便是從他身邊擠進門去。
“你要不說,還真是認不出來了。”那中年漢子干癟的臉上露出露出一絲笑容,隨手關上了門,嘖嘖兩聲:“老黃呢,氣色挺好,瞧著是吃喝都足啊?你原先那般瘦,人也沒精神,喝,現在都胖了,我瞧著長了不少肉。”
說著,神色間便很是有些艷羨。
黃季淡淡笑了笑:“說來話就長了,老褚,你就讓我在外頭站著?”
“嗨呀,我疏忽,我疏忽。”中年漢子老褚拍了拍腦袋,故作恍然狀,把黃季讓了進去。
茅草屋又矮又小,里面光線很差,陰暗潮濕,還散發著一股股怪異的味道。自從董策發達之后,黃季錢也有了,地位也有了,住的房子也好了,已經是很久沒有聞到過這等味道了。他微微皺了皺眉,那老褚一直觀察著他的神色,嘿嘿一笑:“老黃你真是發達了,原先咱倆住的可都是這等破屋,瞧來你現在是嫌棄了。”
黃季瞪了他一眼:“話這般多,再多說一句,這里頭東西我可不給你了。”
老褚的目光立刻釘在那袋子上挪不開了,他重重的咽了口口水,喉頭咕登了一下,急切道:“這是啥?”
黃季卻不答話,只是走到炕沿兒上坐下,拍了拍旁邊:“來,老褚,坐。問你點兒事兒。”
老褚坐下,眼睛卻還是盯著那袋子,吧嗒吧嗒嘴,笑道:“老黃,你發達了啊,這里頭裝的是糧食吧?這事兒不對啊?董老爺死了之后咱們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你又非得死守著那憨老二,倆人都餓肚子吃不飽。你說你是為的啥?咋一下子能拿出這么多糧食來?難不成你投靠了孫老爺?”
“咋這么多廢話?”
黃季的臉色立刻便是一冷:“你還不知道吧?孫如虎早就死了,許如桀也死了。你說的那憨老二,你娘的,你再說一句試試,信不信老子打斷你的狗腿?我家二爺現在已經當了大官了,磐石堡守備,還管著十里鋪。正四品的指揮僉事!”
“啥?”老褚都聽傻了,呆呆的看著黃季,臉上抽了抽:“老黃,你竟會唬人,他才多大,咋就當了這大官?”
“也就你這窮山溝溝里沒聽說,董策董大人的事兒,這周圍幾十里誰人不知,哪個不曉?”黃季拍了拍炕沿兒:“別廢話,董大人說了,只要是你給辦個事兒,這里頭東西就是你的,日后還能讓你有好日子過。”
說著,黃季便是把袋子打開,露出了里面黃燦燦的粟米。
老褚看了就挪不開眼了,伸手便想去抓,黃季手往回一抽,冷笑道:“咋地,想搶?”
“那哪能?”老褚訕訕一笑。
“那憨老……董大人,真當了大官兒?”老褚又問道。
“騙你有個囊球用?”黃季不耐煩道:“干不干?你要不干,就等著餓死,老子拿了糧食就走人了。”
“這話說得,我干,我干。”老褚已經餓了兩天了,正是難受的要死的時候,這會兒見了粟米恨不能直接抓起來往嘴里塞,哪里還能扛得住?別說是做個事了,就算是讓他吃完了就一刀把他宰了,他也愿意。
瞧著老褚,黃季眼中閃過一抹厭惡。
只是這個事兒,還真就沒有比這廝更好的人選。
這老褚,原先也是十里鋪的軍兵,不過他不是軍戶出身的世兵,而是募兵。
明朝實行三種兵役制度:世兵制、募兵制和征兵制。
在明朝初年永樂帝洪武帝的時候,沒有募兵制和征兵制,只有世兵制。世兵制的軍士編制在衛所中,也就是軍戶,其主要任務有二:一是守衛地方,一是屯田生產。守衛地方城池的稱守軍,進行屯田生產的稱屯軍,屯軍以屯田生產的收獲供給自己也供給守軍。整個軍隊基本上是一個自給自足的武裝集團,自成一套體系,也不受文官轄理。因此朱元璋說:“吾養兵百萬,要不費百姓一粒米。”
世兵制可以自給自足,減輕國家的消耗,這一點無疑是極好的,蓋因在封建王朝,無論是哪個朝代,軍費開支幾乎都是相當龐大的一筆。尤其是諸如漢唐這等常年和其它勢力國家開戰的,就尤其如此。還有宋朝這等,雖然自身不大愿意跟別人打仗,但架不住人家都愿意來打他,是以便要維持一支龐大的常備軍,冗官冗兵,每年開支達到一億六千萬貫。
而衛所制,軍戶制之下的大明朝,軍費開支非常小,是以在洪武朝永樂朝時期,可以經常性的組織幾十萬大軍征南掃北,橫行天下。
但這種制度本身的弊端則決定了衛所軍必然走向衰敗。軍隊是一個武裝集團,擔負著對內維持天下穩定,對外抵御外敵侵犯的任務,需要不斷增強——至少是保持——戰斗力。而世兵制本身是和增強戰斗力相矛盾的,因為軍官和士兵的世兵制,必然使這支軍隊老少攙雜。明代軍官一般十五歲便可以從父輩那里襲職,六十歲不再擔當。襲職軍官盡管經過考試,但經驗不足,未經戰陣,既難以帶好部隊,更難帶兵打仗。而那些下級軍官年過半百尚且服役,也不符合戰斗需要。軍卒的襲職大體和軍官一樣,未成年的士兵和年邁者混雜在一起,戰斗力必然低下。時間太長了不說,就說一兩代之后,當年那些兇悍精銳的老兵勁卒就都變成只會種地不會打仗的農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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