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一,深夜,聯盟大營。
李風回轉大營后,直接去了李子雄的軍帳,關門密議。
李子雄知道裴世矩今天要渡過巨馬河西去,也知道李風云要去秘密拜見裴世矩,而他們見面的結果,很大程度上決定了聯盟的未來,也影響到了聯盟高層的命運,所以李子雄深感憂慮,彷徨不安。
李風云臉色陰郁,悶悶不樂。李子雄一看就知道見面結果不理想,成效甚微,眾多目標均為實現。
這在李子雄的預料當中,他對裴世矩很了解,那是一個軟硬不吃的“鐵公雞”,以聯盟目前岌岌可危之處境,不要說從他哪里獲得什么利益了,能不被他吃得一干二凈就算不錯了,而李風云野心勃勃欲望膨脹,早已有了擺脫裴世矩的心思,因此雙方必然產生沖突,裴世矩察覺到危險,必然會借助眼前這個機會,乘著李風云的翅膀還沒長硬之前,將其“展翅高飛”的念頭徹底扼殺。
“結果如何?”李子雄問道。
李風云搖搖頭,臉上表情很復雜,失望、沮喪、郁憤,五味雜陳。
李子雄嘆了口氣,“鋒芒太甚自然就是眾矢之的,但如果過于謹慎,小心翼翼,又很難給齊王以真正幫助,實在是左右兩難啊。”言下之意,你這次北上,三路進攻,把聯盟實力全部展現了出來,結果可想而知,聯盟當然會遭到衛府軍的四面圍剿,而你亦成為眾矢之的,“萬眾矚目”之下,藏在你背后的裴世矩難免有“暴露”之憂,這時你對他繼續言聽計從倒是好說,反之裴世矩為了自保也只能丟朱保帥,痛下殺手了。一頭不能控制的猛虎,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噩夢般的存在。
李風云再次搖頭,冷聲說道,“此時不露鋒芒更待何時?目下內憂外患一起爆發,正是挾南北危機以脅東都的最好時機,而圣主和中樞為了逆轉困境,必須在內憂和外患之間做出選擇,迫于外患的嚴重性和急迫性,他們唯一選擇就是優先解決外患,如此就必然把東征進行到底,以便在南北戰爭中搶占先機。而這正是我們以最小代價換取到最大生存空間的唯一機會,舍此以外,你還能找到更好的機會嗎?”
李子雄關注地看著眼前這個強忍怒火的年輕人,感覺其與關在籠子里的困獸十分相似,都處在失控的邊緣。李子雄想了一下,勸慰道,“某不知道你為何如此肯定圣主和中樞會在明年春天發動第三次東征,但就目前中外局勢而言,某尚看不到圣主和中樞有發動第三次東征的可能,畢竟楊玄感敗亡后,兩京政局會迎來一個斗爭高潮,西京因為處境艱難,只能被動防守,妥協忍讓的余地已經很小,而指望東都在占據優勢的情況下,主動放棄痛打西京的機會,主動向西京妥協,也是絕無可能,所以兩京政局若想在未來數月時間內迅速穩定下來,可能性微乎其微。退一步說,東都即便為了創造第三次東征的條件而主動向西京妥協,但誰敢保證第三次東征期間,不會有第二個楊玄感出現,不會再爆發一次兵變?”
李風云望著眼前這個發須灰白的老人,感覺他和裴世矩一樣,年紀越大經驗越豐富膽子反而越來越小,嚴重缺乏冒險精神,行事風格過于保守,不敢在關鍵時刻行險一搏,相比起來,圣主和中樞里的主戰派倒是銳意進取,敢于進攻。事實上在堅強實力做保障的情況下,政治上就應該銳意進取,軍事上就應該殺伐果斷,就應該在關鍵時刻顯露出自己強健的肌肉和不屈的意志,阻礙和遏制對手,給對手以強大威懾,讓對手意識到正面作戰的代價過于巨大,繼而迫使對手不得不妥協讓步。
當然,就目前的中土現狀來說,繼續“秀肌肉”可能給對手色厲荏苒、虛張聲勢之感,但關鍵問題是,中土自統一之后,的確強大了,國力飛速發展,只要內部不出問題,外部力量根本擊敗不了它,這也是事實,所以即便對手認定中土在虛張聲勢,也不敢輕易向中土發動攻擊。
“中土內部問題的確比我們想像得更嚴重,楊玄感兵變把掩藏在兩京政局下的矛盾公開化了,兩京ˋ目已成定局,這導致中土政局就此走向了分裂和動蕩。”李風云手指李子雄說道,“而這正是你愿意加入聯盟與某合作的原因所在,因為你看到了存在于未來的機會。這個機會對圣主和中樞來說則是巨大的政治危機,為了拯救這一危機,他們只能寄希望于外部的戰爭,試圖以外部戰爭來轉嫁國內的矛盾,以外部戰爭的勝利來鞏固和加強中央威權,繼而利用這個威權來遏制和打擊國內對手,結束分裂和動蕩的政局,成功化解這場可能導致國祚崩亡的政治危機。”
“這就是某認定明年春天圣主和中樞發動第三次東征的原因所在。”李風云正色說道,“之前某已經解釋過多次,但在這件事上,你和聯盟很多人都持保守立場,都認為圣主和中樞會放棄東征,在國防和外交戰略上會轉為被動防御,在未來一段時間中土將臥薪嘗膽、休養生息、恢復國力,然后再卷土重來,再向外征伐。然而你們都有意識地忽略了一個關鍵,那就是圣主和改革派將為此付出改革停滯、倒退甚至失敗的代價,而這個代價必然導致改革派失去執政權,全面退出朝堂。這可能嗎?圣主會放棄改革?改革派會放棄執政權?”
李子雄不以為然,質問道,“難道聞喜公(裴世矩)也會改變自己的保守立場?目前中外局勢下,能否發動第三次東征,聞喜公的意見至關重要,這一點顯而易見。”
“聞喜公已經改變立場,轉而積極支持圣主發動第三次東征。”李風云語氣平靜地說道。
李子雄驚訝不已,“有何憑證?”
李風云當即把裴世矩在八月初八中樞核心決策層上的兩個提議說了出來,一個是舉薦齊王北上戍邊,一個是有條件招撫反叛大軍。
這兩個提議表面上都是為了解決北疆鎮戍危機,但把它們與裴世矩西進之策的目的聯系起來,實質上就是要穩定西、北兩疆局勢。而無論是這兩個提議,還是西進之策,首要兼顧到的都是保守派的利益,所以必定會在中樞遭巨大阻力。如今裴世矩已經開始西行,兩個提議也開始實施,那么足以證明裴世矩在政治上做出了巨大妥協,而最大的政治妥協,無疑就是支持圣主發動第三次東征,他現在的所作所為,都是為發動第三次東征創造條件。
李子雄聞言,眼前頓時一亮,心里也暗自松了口氣,一股喜悅情不自禁涌上心頭,就如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線光明,就如在驚濤駭浪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個最讓他憂心的難題終于有了解決的希望。
對他而言,南北戰爭、第三次東征、齊王北上戍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重返貴族行列,重新成為人上人,為子孫后代、親朋故舊、門生子弟謀取到一個好未來,所以建功立業僅僅是實現這一目標的手段而已,而朝廷招撫亦是手段之一,相比起來后者所要付出的代價更小,也是李子雄一直所期盼的。現在他期盼到了,他當初選擇李風云是正確的,他果然從裴世矩這里找到了一線生機。
“有條件的招撫?”李子雄問道,“什么條件?”
“無條件投降。”李風云冷笑道,“交出軍隊,束手就縛,任由宰殺。”
李子雄笑了,笑得意味深長,“這正是你的使命所在,難道你忘了?”
李風云嗤之以鼻,“如果你知道某是誰,你應該知道某早就死了。某不是死在敵人的刀下,而是死在自己人的暗箭下,這一點你應該也很清楚。既然你對某的前世今生一清二楚,知道某身負血海深仇,為何還一廂情愿地認為,某還會忠誠于他,還會為他沖鋒陷陣,舍身赴死?”
李子雄微微頷首,似乎同意李風云所言,但他說出來的話,卻恰好相反,“因為你是安平公(李德林)之子,因為你是聞喜公的得意門生子。”
李風云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一字一句地說道,“某拒絕了。”
李子雄毫不意外,不假思索地點點頭,“你有雄心壯志,你要自由翱翔,某能理解。”
李風云看了他一眼,語含雙關地問道,“你真的理解?”
“說說你的想法。”李子雄說道,“你沒有資格拒絕聞喜公,你也不敢當面拒絕聞喜公,所以真實情況是,你拿出了一個新計策,放出了一個誘餌,暗中挖了一個陷阱,但聞喜公識破了你的誘餌,否決了你的計策,結果你自掘墳墓。”
李風云目露欽佩之色,與智者說話,果然簡單直接,“被動防守解決不了北疆困局,唯有主動出擊,以攻代守,才能有效緩解南北危機,并幫助聞喜公取得西行成果,有效緩解西疆危局。”
李子雄略感詫異,感覺李風云這句話很突兀,完全出乎預料,也完全不符合聯盟的利益訴求,之前更是從未聽到李風云透露分毫,今天李風云出去秘密拜見了一下裴世矩,回來后就有了這么一句“驚世駭俗”之語,這其中玄機就大了。李風云是聯盟統帥,所思所想都是站在聯盟的立場,謀求的都是聯盟利益,而這句話明顯就是站在裴世矩的立場上,謀求整個中土的大利益,所以這句話根本不是出自李風云,而是出自裴世矩。
“驅虎吞狼,禍水東引。”李子雄搖頭苦嘆,“不能為己所用,一旦尾大不掉又成心腹大患,當然只有驅趕出境,一了百了。”說到這里他看了看李風云,無奈說道,“看來圣主那邊已經達成了一致,段達正面攻擊,聞喜公側面施壓,我們若心口如一,忠誠于中土,當然會出塞而去,為中土殺虜,為圣主和中樞護衛長城,如此他們便能一石多鳥,一舉多得,既能緩解北疆困局,又能緩和南北關系,還能混亂塞外局勢,遏制和削弱塞外諸虜對中土的威脅。如果北虜擊殺了我們,他們正好借刀殺人,鏟除了心腹大患;反之,若我們堅持下來,他們還能借刀殺人,借助我們的力量牽制和打擊塞外諸虜。總而言之,我們出塞,對他們有百利而無一害,而我們就只能在狼群的圍攻中殺出一條血路,生死由命了。好計,好計啊!”
李風云神情凝重,一言不發。
李子雄停頓了片刻,撫須沉思稍許,又說道,“此計既然由聞喜公說出,肯定與段達的迥然不同,否則之前我們剛剛嚴正義辭地拒絕了段達的提議,今天卻又要厚著臉皮低聲下氣地央求段達合作,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
李風云微微點頭,“的確不同。”
李子雄頓時來了興趣,“何處不同?聞喜公的目標又在何處?”
“聞喜公的目標是,在松漠立足,縱橫于弱洛水兩岸,橫掃奚、霫、契丹三族,在大漠、東北疆和遠東之間牢牢插下一個榫頭,如此便與東北疆連為一體,向西可以鉗制大漠北虜,向東可以遏制遠東諸虜,就此扭轉我中土在北疆防御上的被動局面。”
李子雄豁然頓悟,突然激動起來,“如果我們成功了,不但可以收復安州失地,還能向弱洛水北岸開疆拓土,就此建下蓋世功勛,然后以此蓋世功勛換取功名利祿,不但可以蔭澤子孫,更能名垂千古。”
李風云卻是面無表情,神色冷峻。
李子雄旋即冷靜下來,仔細考慮此計的負面影響。很顯然,如果李風云背叛中土,獨霸一方,那此計的所有好處都喪失殆盡,中土就剩下一個實力強悍的心腹大患,所以相比起來,倒不如維持現狀,中土在東北方向對付奚、霫、契丹三個實力平平的外族,要遠比對付一個“龐然大物”輕松多了。
裴世矩果然算無遺策,先是用“無條件投降”來試探李風云的忠誠,結果李風云一口拒絕,把自己的野心全部暴露了,接著裴世矩就拋出了這個“塞外稱霸”的誘餌,誘惑李風云出塞。只要李風云出塞,主動跳進陷阱,那么完全可以預見,在中土、大漠北虜和奚、霫、契丹三族的圍追堵截下,敗亡不過是早晚問題,如此一來裴世不費一兵一卒,就輕而易舉地鏟除了心腹大患,混亂了塞外局勢,達到了緩和北疆鎮戍困局和南北緊張關系之目的。
“此計若想成功,我們必須得到糧草武器的支援,否則必定全軍覆沒。”李子雄試探道。
李風云搖頭,“沒有任何支援。”
李子雄苦笑,“你答應了?”
李風云繼續搖頭,“某拒絕了。”
李子雄仰天長嘆,“既然你拒絕了,那就沒有退路,只有死里求生了。兵貴神速,乘著北虜還沒有防備,乘著冬天還沒有到來,先殺進松漠,先找一塊立足之地,否則我們必定困死于飛狐,生機盡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