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二章
在裴宣機而言,他認可和接受李風云,控制李風云為己所用,是一種恩賜,是天大的面子,是好大的一個人情,李風云應該感激涕零,應該甘腦涂地為裴氏效忠。
結果完全不是這回事,李風云根本不接受他的恩賜,不要他的面子,也不要他的人情,一口拒絕了。
裴宣機出離憤怒,認為自己受到了侮辱,自己給予對方的信任竟然被無情踐踏,但面對眼前這個死而復生的妖孽般的存在,他只能忍了。
眼前這個人非同尋常,在中外秘軍圈子里是個傳奇人物,而如今看來他不僅是個傳奇,還是個不死傳奇。當年政治環境極度惡劣,人人自危,裴氏為了自保不得不壯士斷臂,丟朱保帥,的確做過對不起他的事,欠了他的人情,而他因為飽受困苦,心生怨恨,誤會裴氏過河拆橋,卸磨殺驢,背信棄義,賣友求榮,理所當然不會再信任裴氏,不會再為裴氏所用,而為避免重蹈覆轍,拒絕合作也在情理之中。但是,他既然活下來了,既然要報仇雪恨,既然要實現他的野心,他就要有所作為,有些事比如與裴氏的合作,哪怕他一百個不愿意,也不得不強作歡顏違心去做。
裴宣機因此認定,李風云拒絕的背后就是要價,要一個滿意的天價。
李子雄十分驚訝,李風云的斷然拒絕讓他意識到,他對李風云實際上非常陌生,他不知道李風云的過去,也不知道李風云與裴氏父子之間到底有什么恩怨,而從眼前這一幕來推斷,李風云似乎早已與裴世矩斷絕了聯系,之前李風云的所作所為與裴世矩并無任何關系,但問題是,一直以來李風云對形勢的精準預測都建立在豐富翔實的只有高層才能獲得的中外機密上,那么這些機密從何而來?是誰提供給李風云的?
還有更匪夷所思的,就是剛才裴宣機說的,裴世矩冒著在政治上“敗走麥城”的巨大風險,主動舉薦齊王戍邊,主動提出招撫李風云,為什么?裴世矩為什么要做“出頭鳥”?為什么要替圣主和中樞承擔這一)大決策假如失敗后可能導致的全部后果?政治上從來就沒有道德和良心,只有利益,裴世矩都快行將就木了,都快給自己的人生劃上圓滿句號了,還有什么驚天利益值得他賭上自己一輩子的榮耀?
在李子雄看來,如果當真存在這個驚天利益的話,那只有南北戰爭,裴世矩要打贏這場戰場,并且有信心擊敗北虜,為此他把“賭注”全部押了上去,不成功則成仁。由此推斷,李子雄堅信李風云和裴世矩之間有密切聯系,李風云肯定是裴世矩手上的一把刀,裴世矩肯定在為南北戰爭進行積極準備,而李風云和聯盟軍隊必定是裴世矩為打贏這場戰爭而提前布署下的一枚重要棋子。
此刻裴宣機和李風云的針鋒相對,顯然是故意的,是做給李子雄看的。該告訴李子雄的都告訴了,不該讓李子雄知道的絕對不能泄露,對此李子雄應該有清醒的認識。雖然李子雄和裴世矩同屬關隴貴族集團,但分屬不同派系,李子雄是楊素的盟友,裴世矩是河東豪門的鼎柱,李子雄不會信任裴世矩,裴世矩也不會與李子雄結盟。
政治上就是這樣,一旦你抱了大腿,站了隊,貼上了標簽,你就只能一條道走到黑,沒有回頭路,也不能騎墻中立,唯有義無反顧,否則死無葬身之地。李子雄現在就處在這種悲慘境地,天下之大卻無立錐之所,拼死掙扎就是為了一線生機。好在李子雄與李風云合作愉快,裴世矩也愿意伸手拉他一把,但僅此而已,裴世矩不會相信李子雄,更不會把他納入自己的核心圈子,不會讓他知道自己的核心機密。
到了李子雄這個年紀、這種處境,還有什么看不開的?除了僅有的那一絲執念,其他的都已放下。
李子雄隨便找了個理由,離開了帥帳。
“你有何條件?”裴宣機問道。
“某沒有任何條件。”李風云搖頭道,“事情沒有你想像的復雜,你也沒有必要把事情弄得如此復雜。”
裴宣機表情滯,沉吟不語。李風云這句話隱含玄機,如果是拒絕,卻留了余地,如果是合作,卻又不得其門而入,最后只剩下默契,而默契意味著失控,失控的結果是失敗,這是裴宣機所不能接受的,也是當前及未來局勢所不允許的,父親裴世矩付出巨大代價卻一無所獲,卻未能成功控制北疆局勢的展,這不僅嚴重損害到了裴氏切身利益,也危及到了中土的未來。
然而,裴宣機不能不妥協。眼前這個人如果不是李平原,那么這支叛軍隊伍的背后即便有齊王和李子雄,裴氏也不會放在眼里,裴世矩更不會以身涉險行險一搏。現在事實證明白賊就是李平原,而李平原曾是裴世矩的得力干將,曾經引了榆林風暴挑起了改革和保守兩大派系的生死大戰,最后改革派贏了,保守派損失慘重,元氣大傷,雙方仇恨從此愈深,這種背景下,曾被裴世矩“壯士斷臂”的李平原不但死而復生了,還成為頭號反賊,禍亂大河南北,此事一旦公開,先裴世矩難脫干系,百口難辯,成眾矢之的,接著改革和保守兩派新仇舊恨一起爆,勢必大打出手,而中土正處于內憂外患焦頭爛額之刻,幾大危機交織疊加,其造成的后果難以估量,稍有不慎便有國祚崩亡山河崩塌之禍。
所以李平原必須成為歷史,白賊也要關進“樊籠”,必須最大程度地把潛在的危機化解于無形,退一步說,即便暴露了,謠言甚囂塵上,危機呼嘯而來,也要有充分應對措施,以確保己方進退無憂,立于不敗之地。
裴宣機穩定了情緒,恢復了平靜,調整了坐姿,放松了心態,擺出一副成竹在胸,洗耳恭聽的樣子,“何謂復雜?何謂簡單?”
“就如牧羊,圈養就是復雜,放養就是簡單。”李風云言簡意賅。
裴宣機一臉玩味地看著李風云,戲謔道,“幾年放養,單槍匹馬變成了雄兵十萬,果然是放養好。”
李風云冷笑,目露寒光,當即對裴宣機的嘲諷還以顏色,“某不認識你,與你沒有任何交情,亦沒有主動邀請,更沒有繳械投降束手就縛之可能,所以某奉勸你一句,要談就放下你的傲慢,否則你走你的陽光道,某走某的獨木橋,戰場上一決勝負。”
裴宣機笑了,“話不投機啊,看得出來你怨氣滿腹,對當年的事耿耿于懷,以你睚眥必報的性格,這個仇肯定要報。好,那你報吧,某支持你報仇雪恨。某也恨他,某家小娘子之所以落到今天這種凄慘地步,都是他害的。他害你,某能理解,畢竟你是外人,胳膊肘都是往里拐,再說危難時刻為求自保也只能忍痛斷臂,否則都死了連個報仇的機會都沒有,豈不白白便宜了敵人?但小娘子是他親生女兒啊,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血脈至親,危難時刻竟然也害她,還美其名曰是愛她,是保護她,結果呢?小娘子整日以淚洗面,飽受痛苦的煎熬,生不如死,這也叫愛她?”說到激動處,裴宣機一巴掌拍在案幾上,厲聲叫道,“某恨他,他為了保住自己的權勢,什么都可以出賣,什么都可以犧牲,他可以出賣視為己出的弟子,可以犧牲視若心甘的女兒,他已無可救藥了。”
李風云看著裴宣機的精彩“表演”,頗覺好笑,正想出言嘲諷,腦海中卻突然掠過一個模糊女子的身影,接著不計其數的記憶碎片瘋狂涌出,讓他自不暇接,頭暈目眩,然后嘴里便突兀說出一個名字,“淑英……淑英……”
記憶的閘門一旦打開便再難以遏止,記憶碎片呼嘯涌入模糊女子身影,隨著女子容顏漸漸清晰,往昔記憶也漸漸完整。
裴宣機的眼里掠過狡黠之色,嘴角亦露出得意笑紋,你換了一頭白色長難道就能掩蓋過去?你掩蓋不了的,你弱點太多,隨便戳中一個就能讓你現出原形。
李風云“掙扎”了一下,還是開口問道,“生了什么事?”
“小娘子視你為兄,對你非常崇拜,突聞你陣亡漠北之噩耗,很是傷感。幾年后長大成人,便嫁給了李德武。”
“新婚不久,禍從天降,李德武受他叔父李金才所累,流配嶺南。大人見死不救,置若罔聞,并逼迫李德武與小娘子離婚,然后奏請圣主,免了小娘子的連坐之罪。小娘子倔強而剛烈,決不再嫁,非要從一而終,與李德武同生共死,結果……””
李風云暗自松了口氣,沒出大事就好,只是終究上了裴宣機的當,現在想撕破臉都難了。
“小娘子有難,你這個做哥哥的當然要伸手相助,義不容辭啊。”裴宣機“乘熱打鐵”,拱手為禮,開口求助。
李風云嗤之以鼻,“見過無恥的,沒見過你這么無恥的。”
裴宣機哈哈大笑,“某很認真,決無戲謔之意。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若想一勞永逸解決了,卻必須找對人,否則越幫越忙,后患無窮。”
“計將何出?”李風云有了點興趣。
“能救李德武者,唯有虞柔。”
李風云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