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六,上午,泉百草和似先不韙再度看到了尸橫遍野的戰場,心中懼意大增。
這一仗他們輸不起,輸了高句麗就有滅亡之禍,所以這一仗不能這么打了,再這么打下去必然會被兵力占優的對手吃個干凈。之前判斷失誤,估計不足,試圖將計就計拖住和消耗敵軍,哪料正中敵下懷,被打得暈頭轉向,損兵折將,如果不立即改變策略,泉百草和似先不韙這兩軍亦有覆滅之危。
泉百草和似先不韙萌生退意。連續作戰,敵軍打累了,需要休息,正是己方撤回大定河南岸的最好機會。
但就在這時,乙支文德的命令送達,已派遣蓋寶聞率軍支援,請他們務必堅守大定河北岸,與敵殊死搏殺,不死不休。
泉百草和似先不韙當即斷絕了撤退念頭,率領本部人馬背靠大定河列陣,與敵對峙,固守待援。
五月初六,下午,李風云接到斥候急報,青川方向又來一支敵人援軍。
這時候不要說李風云了,就是普通的安東漢虜兩姓將領,也知道敵人持續增援的目的是什么了,就是以添油之術拖住己方,持續消耗己方力量,等到己方精疲力竭,糧草斷絕,難以為繼,敵人便展開凌厲反攻,一擊致命。
“青川到底是有多少守軍?”
這是李風云的疑惑,也是諸將不解之處。青川肯定沒有五萬守軍,但眼前事實卻是,在這五天內,青川每天都派出一支援軍,每支援軍都是萬人規模,這足以說明青川守軍數量遠遠超出了先前預料。
那么,這遠超預料的軍隊從何而來?肯定是平壤,青川得到了平壤的增援。現在鴨綠水防線非常緊張,交戰雙方隔河對峙,根本無力顧及青川,所以能給青川以有力支援的唯有平壤。
如果這一推斷正確,現在平壤防守力量就沒有想象中的強大,這無疑有助于李風云帶著選鋒馬軍奔襲平壤,有助于安東軍攻陷平壤,于是,韓世諤、羅藝和阿史那咄爾都督促李風云盡快率領選鋒馬軍東渡薩水。
“現在青川城里還有多少敵軍?”
李風云在這個問題上的糾結引起了韓世諤、羅藝和阿史那咄爾的注意,三人凝神沉思,稍遲,對高句麗人和遼東戰場更為熟悉的羅藝率先發現了問題的癥結所在。
“敵人持續增兵大定河,看似要不惜代價與我們打個兩敗俱傷,實則另有后手,其目的還是要拖垮我們,然后一口吃掉,一舉奠定勝局,一戰決出勝負。”羅藝說道,“就如前年的薩水大戰,敵人不斷后退,持續消耗和疲勞我們,等到我們糧草不繼,倉促后撤之際,突然出手,一擊致命。”
說到這里羅藝望著李風云,鄭重說道,“現在可以肯定,乙支文德就在青川城,除他以外,無人敢行添油之術,無人敢冒著青川防線失守之危傾巢而出,而乙支文德行添油之術,肯定不是昏庸無能,而是要拋誘餌,設陷阱,要把我們一網打盡,其方法無非就是先示敵以弱,以犧牲青川守軍來消耗和拖垮我們,同時從其他地方調兵過來,四面設伏,只待我們糧草空竭,難以堅持,不得不撤時,突然展開凌厲反擊,圍追堵截,置我們于死地。”
“襄陽公言之有理。”韓世諤連連點頭,同意羅藝的分析,“當青川兵力消耗殆盡之時,乙支文德為了圍殲我們,只能從平壤調來更多援軍,甚至從鴨綠水防線抽調兵力,如此形勢就對我們非常有利了。”
說到這里,韓世諤望向羅藝,目露嘲諷之色,“莫非襄陽公有辦法說服宇文述,讓其傾盡全力橫渡鴨綠水,與我安東大軍會師于平壤?”
羅藝不理睬韓世諤的冷嘲熱諷,繼續對李風云說道,“如果推測正確,這一仗就好打了,我們就能占據主動,始終掌控戰局的發展。”
李風云搖搖手,“某明日率軍東渡薩水,后天殺到平壤城下,敵青川防線隨即陷入腹背受敵之困境,這種不利局面下,若乙支文德坐鎮青川,他的對策是什么?他還會傾盡全力與我軍決戰于大定河?”
羅藝稍作遲疑,說道,“乙支文德絕不會放棄青川防線。青川防線一旦失守,鴨綠水防線也就失去支撐,那么我東征大軍便能搶在雨季前殺到平壤城下,贏得充足的攻擊時間,高句麗必定覆滅,所以乙支文德哪怕深陷絕境,亦要死守青川。”
說到這里,羅藝突然明白李風云為何擔心了。如果乙支文德死守青川,而宇文述又遲遲不攻,鴨綠水防線的高句麗軍隊必然會相機支援,如此一來,戰局就對安東軍十分不利了,因為安東軍有個致命要害,那就是糧草武器很快就會斷絕,除非李風云帶著選鋒馬軍創造奇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陷平壤,給高句麗以致命一擊,否則安東軍必定受困于糧草危機,最終只能飲恨大定河,敗北而去。
安東軍必須破局,必須依靠自生力量破局,如何破?
指望李風云創造奇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陷平壤,無異于癡人說夢,所以安東軍若想破局,關鍵還在大定河戰場,還是要擊敗敵軍,并且還要速戰速決,迫使平壤不得不傾盡全力支援青川,繼而給李風云創造更好戰機,即便不能攻陷平壤,也要橫掃平壤周邊地區,擄掠到足夠糧草以緩解自身危機,或者迫使平壤不得不放棄鴨綠水防線,如此東征大軍就能渡河而來,就能給安東軍以糧草支援。
但是,李風云明天就要東渡薩水而去,接替他指揮的是馳援而來的李子雄,只是,李子雄能否絕對掌控指揮權?齊王與李子雄同來,齊王是否會爭奪指揮權?如果齊王執意爭奪指揮權,與安東漢虜諸將形成激烈沖突,則后果不堪設想。
羅藝看看沉默不語的韓世諤,又看看神色陰郁的阿史那咄爾,正色說道,“千萬不要指望宇文述,若想打贏這一仗,只能靠我們自己。”
韓世諤冷笑,直言不諱地問道,“最遲明天晚上,齊王就能抵達戰場,若齊王首先找到你,要求你接受他的指揮,聽從他的命令,你怎么辦?”
羅藝猶豫了片刻,婉轉說道,“齊王既然以身涉險,親臨戰場,其目的當然是打勝仗,是擊敗高句麗,是建功立業,我們理所當然追隨左右,浴血奮戰。”
“說得好。”韓世諤哈哈一笑,“如此一來你就可以站在一邊看熱鬧,看我安東軍浴血廝殺,尸橫遍野了,然后齊王以滅亡高句麗、鏟除安東軍之功勞,重新贏得圣主的信任,而你也因輔佐有功,加官進爵,至于我安東將士,只能埋骨荒野,灰飛煙滅了。”
羅藝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李風云,終于忍不住反唇相譏,“你可以不聽齊王的,安東軍也可以為所欲為,但此仗一旦敗北,齊王固然要付出慘重代價,某也可能全軍覆沒,而安東軍又焉能獨善其身?”
韓世諤毫不猶豫,針鋒相對,“正因為如此,我安東才要掌控自己的命運,既不能為他人做嫁衣裳,更不能被他人所算計陷害。”
“大敵當前,決戰在即,我們要團結,要齊心協力。”羅藝手指李風云,厲聲質問,“如此關鍵時刻,你為何執意離開大定河,親率馬軍攻打平壤?只要你留在大定河,齊王即便有心爭奪指揮權也難竟全功,這無疑有利于我們打贏此仗。”
李風云一言不發。
阿史那咄爾忍無可忍,亦是厲聲質問,“誰能指揮安東馬軍?你行嗎?你能指揮安東馬軍攻打平壤?”
此言一出,羅藝啞口無言。安東馬軍構成非常復雜,有突厥人有東胡諸種還有各個種族的馬賊盜寇,還有近萬靺鞨控弦,這些桀驁不馴的蠻荒壯勇只認李風云,只聽李風云的命令,而若想殺到平壤周邊地區燒殺擄掠,這支風馳電卷、來去如風的漢虜馬軍又是最合適的,所以李風云不可能繼續留在大定河戰場。
于是事情就復雜了,而若想讓事情簡單化,就必然讓安東人控制指揮權,唯有如此,才能最大程度保障安東利益,安東軍才能竭盡全力打好這場事關生死存亡的重要一戰,但目前局面下,若想讓李子雄、韓世諤等人牢牢控制戰場指揮權,羅藝的態度就非常重要。
于是羅藝陷入了困境。支持齊王,就等于站隊了,而且還是政治上的站隊,未來羅藝百嘴莫辯,東都亦不會給他辯解機會,一棍子就把他打死了,反之,不支持齊王,就等于支持安東,結果同樣嚴重。
羅藝越想越氣,對將其推進“坑”里的崔弘升更是恨之入骨。
然而矛盾終究要解決,此仗只能勝不能敗,所以羅藝也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必須做出一個選擇,而最好選擇無疑就是支持安東,先打贏這一仗,先拿到現實利益,但與齊王為敵,未來利益就難以保障了,畢竟圣主就這么一個嫡皇子,誰敢拍著胸脯說齊王就不是中土的未來君主?只是當前局面下,若不能抓住眼前利益,未來就沒有了,所以羅藝實際上根本就沒有第二個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