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齊王率軍橫渡桑干水,考慮到燕北局勢瞬息萬變,無論是長城一線還是廣寧方向,都有可能發生新的變故,齊王命令諸鷹揚加速前進,日夜兼程趕赴廣寧城,以便把當前局勢中有利于己方的優勢迅速轉化為實實在在的戰果,為自己掌控燕北確立先機。
然而,當齊王行至鹿角驛時,卻驚訝地發現涿郡副留守、武賁郎將陰世師已經等候多時了。
陰世師主動相迎,這是禮節,但此刻廣寧城已經陷落,叛軍正肆虐于燕北腹地,陰世師新來乍到就遭到迎頭痛擊,處境十分艱難,再說齊王行程隱秘,陰世師難以估猜到齊王抵達廣寧的準確時間,所以不來迎接很正常,提前相迎反倒不正常,這里面必有玄機。
齊王凝神思考了片刻,轉身詢問站在身邊的韋福嗣,“趙公從何處得到的消息?”
韋福嗣面無表情,沉吟不語。陰世師如何知道齊王到達廣寧城的準確時間?消息來源無非兩個,一個是留守府或者燕北的某些地方勢力在飛狐那邊暗中部署有密探,其二就是聯盟內部有人泄密,而聯盟內部知道齊王行程的只有寥寥數人,其中最有可能的泄密者就是李子雄。
李風云一門心思出塞,兵貴神速,風馳電摯一般,現在估計都已經殺到長城腳下了,而且他與燕北官方一直保持距離,與涿郡留守府的談判一直都由李子雄全權負責,而日前與留守府撕破臉攻陷廣寧城的正是李子雄。但留守府需要執行圣主和中樞的借刀殺人計,段達需要竭盡全力促成雙方的合作,所以陰世師即便被李子雄打得鼻青臉腫,血流滿面,也不得不打落牙齒和血吞,妥協妥協再妥協。同樣,李子雄也需要官方的合作,畢竟留守飛狐的聯盟軍隊人多實力弱,而齊王剛剛北上立足未穩,自己的事都沒有搞定哪里還有時間照顧其他人?因此李子雄搶了廣寧庫藏,打擊了陰世師和留守府的威信,占盡便宜后,又“賣乖”了,又給了陰世師一個逆轉困境的機會。
而陰世師能否抓住這個機會,關鍵不在于李子雄的妥協,也不在于以破六韓摩訶為首的燕北人的支持,而在于齊王是否愿意給他這個機會。
韋福嗣馬上就估猜到了陰世師“公開”迎接齊王于廣寧城百里之外的目的,他是來搶功勞的。從齊王手上搶功勞,而且是齊王唾手可得的功勞,這就不是膽子大不大、皮厚不厚的問題,而是他必定有所倚仗,必定是抓住了齊王的“要害”,否則斷然不敢“與虎謀皮”。
陰世師有什么倚仗?他能抓住齊王的什么要害?
齊王到了燕北邊陲,最致命的威脅是什么?不是長城外的北虜虎視眈眈,也不是長城內的軍隊和地方勢力聯手對抗他,而是糧草武器,一旦沒有糧草武器持續不斷的供給,齊王及其麾下將士斷了“糧”,餓了肚子,結果不言而喻。
那在燕北這塊地方,誰給齊王源源不斷的提供糧草武器?就是涿郡留守府,就是段達和陰世師這兩位正副留守。
當然,只要齊王安分守己,老老實實的衛戍長城,圣主和中樞肯定會詔令涿郡留守府給齊王提供足夠的糧草武器,但是,做為執行命令的涿郡留守府,完全可以陽奉陰違,甚至借助長城內外復雜的形勢直接卡住齊王的脖子,讓齊王陷入生死兩難的困境,而齊王反擊的手段卻非常有限,如果齊王一怒之下與涿郡留守府反目成仇,大打出手,便是叛亂,坐實了謀反罪名,等于自尋死路。
之前李子雄在與陰世師的談判中,一直把糧草武器的持續供應做為核心內容,其實質就是確保齊王能夠“吃飽喝足”,能夠以最快速度在燕北站住腳,這樣即便涿郡留守府在圣主和中樞的授意下,故意掣肘齊王,蓄意遏制和削弱齊王,但短期內齊王還不至于餓得饑腸轆轆,還能給北虜以威脅,給聯盟出塞作戰以支援,如此聯盟出塞作戰即便失敗,也還能安全撤回來,這一點至關重要。
當然,如果李風云的謀劃成功了,聯盟搶在冬天大雪來臨前攻陷了安州,幽燕乃至整個北疆局勢和南北關系都迅速發生了改變,齊王在北疆鎮戍中的重要性得以凸顯,他的處境必然會得到改善,未來糧草武器的供應也就有了一定程度的保障,糧草武器也就不會成為套在齊王脖子上的致命“絞索”了,如此齊王的發展步伐必然會大大加快。
韋福嗣想明白了,忍不住怒火中燒。虎落平陽被犬欺,圣主的嫡皇子,一個在名義上擁有巨大權勢的人,如今竟然淪落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一個地方官員都敢卡住他的脖子要挾他,簡直是豈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
現在韋福嗣總算明白李子雄為何突然與陰世師翻臉攻陷廣寧城了,雖然李子雄一箭多雕,有多重目的,但從他“逼”著陰世師不得不來迎接齊王,不得不低頭向齊王妥協來看,李子雄攻陷廣寧的最大目的還是要確保段達和陰世師兌現承諾,在聯盟軍隊出塞作戰這段時間內,持續不斷向齊王提供糧草武器,如此即便出塞作戰失敗了,但齊王有了這段時間做為緩沖,有了持續不斷的糧草武器做為支撐,必定能在最短時間內立足于燕北,而齊王在燕北站住了腳,就等于在聯盟頭上撐開了一把“保護傘”,而這把“保護傘”對聯盟在燕北的立足發展太重要了。
韋福嗣看了一眼臉色陰沉的齊王,不動聲色地說道,“應該是李子雄。”
齊王本有所估猜,聽到韋福嗣以肯定的口氣說出這個答案,眉頭頓時皺起,然后略一思索便大概推斷出了李子雄的目的。
齊王大為憤怒,不是因為陰世師以糧草武器來要挾他,而是李子雄越俎代庖,代替他出主意做決策,說得好聽一點叫為齊王分憂解難,說得難聽一點就是牽著齊王的鼻子走,控制齊王,把齊王變成一個可以任意操控的傀儡。
這種憤怒源自昨天代王城議事。昨天齊王有意試探一下李珉,看看能否控制聯盟留守軍團,但這個念頭剛剛誕生就被扼殺了,李風云和李子雄早有算計,早就做好了預防,齊王根本無從下手,接著今天就發生了陰世師竟然要從齊王手上搶功勞的匪夷所思之事,而背后的操控者又是李子雄。處處都是李子雄的影子,倍受李子雄的掣肘,齊王焉能不怒?
孤到燕北來,到底是稱霸,還是做傀儡?陰世師是與虎謀皮,而你李子雄根本就是從老虎身上活剝皮,膽大如斯,無法無天了。
齊王的憤怒讓韋福嗣深感不安。齊王畢竟是皇子,有他的尊嚴和驕傲,不是一般的任性,而二李在在生死關頭不可能“照顧”到齊王的情緒,他們考慮的都是利益,首先是自己的利益,然后才兼顧到齊王的利益,而這件事從大局上來說對齊王十分有利,因為誰也不敢保證圣主和中樞會命令涿郡留守府給齊王以全力支持,更不敢保證涿郡留守府在目前這種錯綜復雜的局面下會不折不扣地執行圣主和中樞的命令,所以為防患于未然,理所當然要抓住段達和陰世師的“要害”,以逼著他們兌現承諾。
“孤必須收復廣寧城。”齊王聲音不大,但語氣堅決,透出一股殺氣。
擊敗叛軍,收復廣寧城,對齊王而言重要的不是立功,而是打擊涿郡留守府的威信,奪取燕北的控制權,其重要性甚至超過了糧草武器。齊王拿到燕北的控制權,也就控制了燕北的鎮戍安全,而以燕北安全來威脅涿郡留守府,其效果更好,段達和陰世師等于被齊王牢牢卡住了脖子,不得不小心伺侯著,否則后果不堪設想。同樣,齊王控制燕北后,也就控制了聯盟留守軍團的生死存亡,如此便能控制李風云和李子雄,繼而全面操控幽燕乃至北疆局勢的未來走向。
齊王的想法是好的,可惜燕北形勢太復雜,各方勢力各謀其利、各懷心思、各顯神通,就算占盡優勢的李子雄最后也不得不向陰世師妥協,不得不力爭最大程度的合作,而合作才能成功的希望,這就是現實。
韋福嗣想了一下,委婉勸道,“既然趙公已經來了,大王不妨先見見這位燕北的‘地主’,聽聽他的想法。”
齊王再難控制情緒,沖著韋福嗣厲聲說道,“孤要收復廣寧城。”
“大王,欲速則不達。”韋福嗣再勸,“過猶不及,大王切切不可操之過急,以免因小失大。”
齊王憤怒了,“孤一定要收復廣寧城。”
韋福嗣苦笑搖頭,“圣主詔令大王巡邊,而不是詔令大王戍邊,如果大王一意孤行,非要借此機會打擊留守府,控制燕北,最終必然會激怒圣主,一旦圣主詔令大王返京,大王如何應對?”
齊王大怒,面紅耳赤,卻是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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