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四十六章父子衷腸下
第九百四十六章父子衷腸下
人都有兩面性,尊貴至皇帝,低賤至平民,人性里面的善與惡都是同時存在的,用這個理論去看待李泰,一切都能說得通。
憑心而論,李泰不算壞人,就算壞,也壞得并不徹底,他的性格里有許多憨厚單純的一面,他從小勤奮向學,學識淵博,對圣賢經義專研之透徹,不遜于任何一位當世大儒。
原本是一個令李世民萬分自豪的好孩子,然而,隨著年歲的增長,成長環境的渾濁,李泰終究還是慢慢跑偏了方向。
出身害了他,嫡皇子的身份害了他,王府里那些七嘴八舌蠱惑引誘他爭奪太子之位的門客幕僚們也害了他,在這樣的環境影響下,李泰漸漸的覺得自己不應該是學者,而應該是太子,手握書本的感覺怎能比得上手握世間極權?
所以李泰邁出了第一步,當年李承乾還是太子時,李泰便在幕僚門客們的攛掇下謀劃奪嫡爭位,李承乾倒下后,李泰更沒了顧忌,東宮之位的空懸在他看來更是一個極大的誘惑,誘惑他不停的往上爬,不停的用盡心機拋卻善惡爭奪那個朝思暮想的位置。
然而,李泰的所作所為終究不可能脫離李世民的視線,他做的每一件事,對朝堂的每一步布局,都在李世民的視線中無所遁形。李泰究竟走錯了多少步,這個問題恐怕連他本人都不清楚,李世民卻都記得,都在心中默默地扣著分數。直到今日,這位原本深受寵愛的皇子終于令李世民完全失望。
“青雀啊,朕從來都是最寵愛你的,三位嫡子里,當年朕對你的寵愛甚至超出了對太子的倚重,因為寵愛你,朕甚至將你的儀仗規制升至與太子平齊,不顧朝臣背地里的議論,朕允許你不之藩,不離長安,赦免你所居的長興坊百姓三年賦稅,讓你與弘文館的大儒教授們論道,更遑論這些年賜給你的各種金銀絲帛田產,青雀,你仔細想想,朕這些年在哪一點上虧待過你?”李世民黯然嘆道。
李泰伏地大哭:“父皇對兒臣已仁至義盡,兒臣不知惜福,反而做下錯事,兒臣罪該萬死!”
李世民點頭:“不錯,人生在世,能知‘惜福’二字已很不容易了,得到任何東西當知感恩,不能助長野心,索求無度,坦白說,朕這輩子算不得‘惜福’,總是得到了還想要,所以,朕此生留下了不少悔恨,而青雀你,做得更差勁,這一點上,雉奴做得比你好,他從來未曾向朕求過什么,金銀絲帛田產,在他眼里不過是身外之物,他這輩子唯一一次求朕,是向朕哀求寬恕李素,那一夜,他在殿外整整跪了兩個時辰。”
李泰臉色變得愈發蒼白,他隱隱已知自己究竟輸在哪里了。
李世民嘆道:“至于后來,朕察覺雉奴也有了爭儲之心,當時朕很意外,因為雉奴性子太弱,他似乎永遠學不會與人爭奪什么,于是朕派人查了查才知道,雉奴之所以有爭儲之心,并非為了權勢,而是為了自保……”
看著臉色發白的李泰,李世民笑了笑,語氣溫和道:“知道他為何要自保么?因為東宮太子若落在旁人頭上,一旦朕死了,他這個晉王的性命必然難保,比如說青雀你,你若將來當上了皇帝,恐怕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圈禁雉奴,待過個兩三年,你徹底掌握了朝堂大權以后,雉奴的下場約莫便是一杯鴆酒,三尺白綾……”
見李泰猛地抬頭欲言,李世民揮揮手打斷了他:“你莫為自己辯白,朕當皇帝二十年了,坐在這個位置上,皇帝會想些什么,朕比任何人都清楚,你若不信,且看看朕的那幾個親兄弟的下場……”
悠悠嘆口氣,李世民神情無限蕭然:“所謂‘孤家寡人’,所謂‘帝王無情’,這些話不是平白說的,坐在這個位置上,那些親情啊,友情啊,男女私情啊,什么都顧不了了,但凡任何人對自己的位置有一絲一毫的威脅,都必須無情的鏟除,這個‘任何人’里,包括了至親,父母兄弟姐妹,皆是如此。青雀,你熟讀圣賢經義,可你的心性卻并不算太善良,你若為帝,雉奴只有死路一條,這是朕對你的評價。”
李泰額頭滲出了汗,良久,方才壯著膽子訥訥地道:“若雉奴為帝,父皇焉知他會不會對兒臣下殺手?誠如父皇所說,一旦坐上那個位置,注定是孤家寡人了……”
李世民笑著搖頭:“雉奴不會殺你,只要你本分,你可以做一世的逍遙王爺,你的子孫若本分,也會平安富貴過一生,雉奴是你的親兄弟,顯然你并不了解他,這孩子的本性很善良,他善良得根本不像是帝王家的孩子,他身邊的李素也不算壞人,所以不會進讒言要殺你,偌大的太極宮像個冰冷的寒窟,唯獨雉奴在朕眼里卻是溫暖的,青雀,雉奴這輩子沒恨過人,更沒對人起過殺心,他是真正的君子,有朝一日他若為帝,朕可以保證他一定不會殺你。”
李泰神色漸漸頹靡下去。
話說到這個地步,李泰知道東宮太子的人選已不可能是自己了,這場長達兩年的爭儲之戰里,李治成了最終的勝利者,他笑到了最后。
李世民平靜地道:“青雀,你與雉奴都是朕疼愛的皇子,諸多皇子公主里,朕最寵溺的便是你們二人,朕希望自己死后,你和雉奴都能好好活著,平安富貴到老,子子孫孫永遠和睦相處,不生嫌隙,你和雉奴任何一個人若有不幸,都是朕不愿看到的,你若為帝,雉奴性命憂矣,雉奴若為帝,你兄弟二人皆可活。明白朕的意思嗎?”
李泰流淚沉默點頭。
李世民接著道:“哪怕不從天家兄弟的立場上說話,換個想法,從江山社稷上來說,雉奴也比你更適合當皇帝,朕勉強算是個好皇帝,可在位這二十年,大唐年年對外征戰,無論人丁還是國庫盈余,都被朕發起的征戰耗費不少,天下百姓需要休養生息了,至少二十年內,大唐不宜對外發動大規模的征戰,而青雀你是個性情高傲的人,你若為帝,必然立志創一番驚天動地不遜于朕的大功業,你是開拓之君,非守成之君,而皇帝所創的大功業,哪一樁的下面不是墊著千千萬萬平民百姓的鮮血白骨?”
“大唐的子民們,經不起折騰了啊,朕之所以選雉奴,就是因為他的性子保守,輕易不會發起征戰,他會守住自己的本分,在位的年頭里會讓大唐的百姓們有喘息之機,他會發展水利,開墾農桑,鼓勵大唐與各國商賈往來,你知道李素發現了真臘稻種,用不了幾年,當它推行天下以后,大唐會多出許多銀錢糧草充盈國庫……”李世民露出神往之色,悠悠嘆道:“那一番景象,才是真正的盛世,朕與朝堂諸臣忙碌二十年,只不過為雉奴將來所創的盛世打下一個堅實的基礎而已,待到大唐的國庫有了底氣,民間百姓人丁興旺,大唐必然可令萬邦臣服,朕這些年不得不對異國番邦做出的妥協讓步,雉奴皆可廢止。”
收回神往之色,李世民盯著李泰的臉,緩緩道:“這些,雉奴能做到,而青雀你,做不到。朕現在說這些你或許會不服氣,回去慢慢想,慢慢自省你和雉奴究竟差在哪里,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朕說的都是對的,朕立雉奴為太子,自有朕的道理。”
李泰流著淚伏地應是。
李世民嘆道:“好了,該說的,朕已說完,但愿你能明白朕的苦心。”
“是,兒臣明白父皇的苦心。”
父子今日一番衷腸,然而有些話李世民還是沒有說透。
冊立太子是一件很復雜的事,要考慮到方方面面的反應,如果再往深處說,李泰與李治,關隴門閥與山東士族等等,這些利害與利益,說上一天一夜也不見得能說完。
既然李泰已完全失去了當太子的機會,很多話自然便沒有必要再說了。
說了許久的話,李世民神情已很疲倦了,偉岸的身軀不知不覺佝僂下去,無力地朝李泰揮了揮手:“朕有些乏了,青雀你且退下吧。”
李泰恭恭敬敬伏地行禮:“兒臣告退,父皇一定要保重身子,兒臣等著父皇好起來,查閱兒臣的課業。”
李世民疲憊地笑了笑:“好,朕一定會好起來的,青雀,你要多讀書,無論身處任何處境,多讀書總歸沒有壞處的。”
“是,兒臣謹記。”
李泰肥胖的身子悄然無聲地朝殿外緩緩退去,身影蕭然孤獨,像一塊無根的浮萍。
李世民一直看著他的身影,見此蕭瑟的樣子,李世民心中泛起許多的不忍和疼惜,然而,他已實在無法再給予李泰任何東西了,甚至連一句承諾都仿佛萬鈞之山,殊難出口。
良久,當李泰的身影已退到殿外時,李世民忽然喚道:“青雀!”
李泰的身子頓住,淚眼婆娑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地盯住李世民。
“兒臣在。”
李世民眼眶也紅了,囁嚅許久,終究長長一嘆:“青雀,你……不要恨朕,朕疼愛你之心天日可鑒,天下恨朕的人太多了,朕已無法承受自己兒子的恨。”
李泰跪在殿外的門檻外伏地嚎啕大哭:“兒臣不恨父皇,永遠也不恨父皇,父皇就算殺了兒臣,兒臣也不會恨您。”
李世民也淚流滿面,卻含著笑道:“好好,不恨朕便好,青雀,朕這個父親當得很失敗,此為朕生平最大的恨事,若有來生,但愿你我不再是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