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一到,授課的老師準時放了學。
高府四位小姐相繼而出。剛出暖閣,卻見四頂軟轎齊刷刷在亭子門口候著。
見小姐們出來,婆子們擁上前,打頭的笑道:“夫人怕雪后路滑,濕了姑娘們的鞋襪,特命奴婢們抬了轎子送小姐們回院。”
說罷,那婆子弓著腰走到高茉莉跟前,笑得五官都擠在一處:“請大小姐上轎。”
高茉莉臉上的得意之色一閃而過,笑道:“還是母親想得周到。”說罷,由丫鬟扶著上了轎。
高錦葵排行第二,當仁不讓的走到第二頂轎子前。
高鳶尾欠了欠身,笑道:“四妹的院子離得遠,四妹妹先上吧。”
高紫萼抬了抬頭,與正掀了簾子往外瞧的高錦葵相視一笑,連聲謝也沒有,便入了轎。
高鳶尾眸色一暗,臉色卻未變分毫,她朝紫薇打了個眼色,笑道:“大冷的天,難為你們了!”
一旁的紫薇機靈的從繡囊里拿了碎銀子,偷偷塞到自家小姐轎子前的婆子手里,輕聲道:“拿著打些酒喝,暖暖身子也好!”
這四個婆子眼前一亮,只覺心中熨貼。
府里四個小姐,但凡三小姐有什么差遣,回回都能得了賞錢。婆子們眉開眼笑的請三小姐入轎,一路抬得頗為穩當。
林西看了看時辰,從門背后拿出一把火鉗,往熏爐里加了些銀絲細炭,又細心的擦了一回桌子板凳,見無事可做,遂拿起書架上的書翻看了幾頁,都是些之乎者也。
林西記得小時候老爹與她總是搬家,帶得最多也最累贅的便是成堆的書。
老爹愛書如命,愛武成癡,常常手把手教她讀書,習武。只可惜林西自幼貪玩,坐不住,常常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學了個囫圇吞棗。
如今乍一看,倒頗有幾分親切感。她小心翼翼的把書放了回去,又拿起一本,如此反復幾回,卻聽得院里有了聲響。
林西掀起簾子一角,呼呼的冷風灌進來。
院門口,紫薇及數個仆婦簇擁著小姐入院。林西忙整了整衣裳,打了簾子出去,垂首立于書房門口恭候著。
高鳶尾入了屋,也不往書房去,只往里間換衣裳。此時已是正午時分,小丫鬟掐準了時間捧了飯盒子進來。
高府各房主子,一日三餐均在自個院里吃,菜式均有定例。林西看著橙子幾個忙進忙出,只覺得肚子唱了空城計。
三小姐這人有個習慣,每日用罷飯,便會往書房走一走,站一站,或在書架上挑一兩本好書,或寫兩個字,用半盞茶,等消了食才會睡午覺。所以林西只有等三小姐午休了,才能去吃飯。
高鳶尾用罷飯,讓身邊的丫鬟們去吃飯,自個便往書房去。
一入書房,卻見房里一左一右兩只六方對瓶里紅梅盛開如胭脂一般,頓覺歡喜。
她笑道:“難為你還有這般情趣!到是宜情宜性。”
林西沏上熱茶,奉到小姐跟前,陪笑道:“小姐喜歡就好。回頭等它謝了,奴婢再幫小姐去摘。”
高鳶尾推開茶盞,走到紅梅跟前,觀其形,聞其香,想著今日學堂里姐妹們的冷言冷語,笑容一點點淡去,喃呢道:“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高鳶尾從記事起,生母夏姨娘便不大與她親近。這些年來,她緊緊依附于嫡母崔氏,雖換得了富足體面的生活,卻也因此常遭其他姐妹的病詬。
再加上高鳶尾年歲雖小,卻容色不俗,琴棋書畫一點就通,甚是聰明伶俐,府里其他三位小姐不免心生嫉妒,冷言冷語也是常有的事。
林西見小姐臉有憂色,暗下揣摩小姐的心思,揣摩了半天,也無所得。在她看來,三小姐除了出身沾了個庶字外,老天爺已寵愛之至。
未及深想,只聽小姐幽幽道:“蓮,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然花期過后,一池殘荷,不堪入目;
竹,無人賞高潔,徒自報貞心,雖彎而不折,輕而不佻,奈何卻空心,孤芳自賞罷了;
采菊東蘺下,悠然見南山,避世而已;
唯有寒梅,風雪中繁花滿枝,萬事萬物皆不能掩其風芒,端的是**倜儻。”
高鳶尾似嘆似怨,似悲似喜。眼神漸漸空洞起來。
林西空著肚子,蹙眉看著小姐吟詩作對,臉苦成一團。
蓮花敗了還有蓮子,蓮子可是個好東西,清火敗毒,大熱的天若有一碗冰鎮百合蓮子湯,美味啊美味。
一月的春筍賽黃金,把腌制好的咸肉放些春芛,咸肉的油膩入了春芛的清香,再加幾片火腿,幾片菜心,撒些胡椒,淋幾滴香油……
林西重重的咽了咽口水,眼中俱是渴望。
菊花,梅花既可食用,也可入酒。霜下采菊,雪中摘梅,置入甕中,以酒七斗,密封存之。來年開甕,酒香伴著花香,傾瀉而出,芳香滿屋。
鼻尖似有酒香飄過,林西身形微晃,如癡如醉!
“咕嚕,咕嚕”不合時宜的兩聲巨響,驚擾了一主一仆。
林西雙耳漲得通紅,唯唯的叫了聲:“小姐!”
高鳶尾心頭的憂郁被這兩聲咕嚕叫踢到了九霄云外。
她失笑道:“先下去用飯吧!用罷飯,陪我去趟夏姨娘處。”
林西如聞天簌。
林西百思不得其解,三小姐為什么放著臘梅,紫薇兩個貼身大丫鬟不用,非要把她這個新人帶著去瞧夏姨娘。
她拎著食盒跟在三小姐身后,一路穿過游廊,小徑,越走越覺得四下荒涼。
我的媽啊,堂堂相府二姨娘,哪里不好吃齋念佛,居然住在這么個偏僻的地方,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林西入府四年,對夏姨娘只聞其聲,未見其人,只聽姐妹們說是個絕色。至于絕到何種程度,憑那八卦之人空泛的描述,林西根本想象不出來。
兩人在一處小院子門口頓住腳,推門而入,空蕩蕩的院落里,只墻角邊種了幾株灌木。
林西一路留神,居然連個守院門的粗使婆子也沒有,心下正奇怪,卻見一青衣丫鬟從屋里走出來。
來人三十上下,圓臉,容貌清秀,眼角布著細細的皺紋,笑道:“三小姐來了。”
林西心下稱奇,這般年歲的丫鬟早該放出去,或在府中配了小廝,這位居然還在夏姨娘跟前侍候,不知是何道理。
“來看看姨娘。”高鳶尾輕道。
“三小姐,姨娘正在小佛堂誦經,請三小姐略等一等。”
高鳶尾臉色微微發白,冷冷道:“院里還有事。”
青衣丫鬟忙笑道:“三小姐請隨我來。”
入了屋子,廳堂里只擺著幾張簡單的桌椅板凳,簡陋的連普通人家都比不上。
廳堂左邊,是一間小佛堂,一座半人高的觀音玉雕跟前,一白衣女子手持佛珠跪坐,嘴里念念前詞,身側的火盆子里炭火燒得正旺。
如此莊嚴神圣之地,林西不敢造次,只敢低垂著頭,看著腳下,連個小心思都不敢有。
高鳶尾打量四周,一如往昔,輕輕福道:“女兒給姨娘請安!”
林西忙跟著道:“奴婢給姨娘請安!”
白衣女子持佛珠的手一頓,回過頭。
林西心頭呯呯直跳。
怪不得眾人都說高相四房妻妾,夏姨娘最是絕色。眼前的女子眉將柳而爭綠,面共桃而競紅。佛堂微暗的燈光下,讓人覺得恍惚。
如此美人,居然青燈古佛,了卻殘生。高相啊高相,你的眼睛是瞎了嗎,暴殄天物懂不懂?
作者有話說:感謝老朋友enigmayanxi每天不間斷的打賞,感動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