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沈佑鄲話中流露出想繼續學習西方國家語言的意思,林逸青對自己的這位姑父在心里又多了一層敬意。..△,
哪怕在自己那個時代,身居高位者,能做的事無非是象頭石獅子那樣坐在那里,讓副手下屬圍著自己團團轉的賣命,又有幾個肯學習專業知識的?
而在現在這個時代,理學盛行,知識階層的文人士大夫們要么吟詩作對,要么埋頭科舉,要么鉆研考據,對西方科技視為“奇技淫巧”,“微末之技”,雖有兩次禁煙戰爭的刺激,但很多人仍對西學不屑一顧,象沈佑鄲這樣肯于學習西方先進科技知識的封疆大吏,實在是少之又少。
此時此刻,林逸青感到,自己和這位大乾名臣之間,那種因穿越時空而帶來的陌生和畏懼的感覺,已經不知不覺的消失了。
不同時空造成的隔閡已然打破,二人的談話也變得隨意多了。
足足半個多時辰之后,林逸青擔心沈佑鄲的身體,才適時的結束了談話。
“對了,瀚鵬,怎地不見你的妻兒?”沈佑鄲注意到林逸青是孤身前來,關切的問道,“她們可是生了病?”
“回姑父的話,侄兒在日本,共娶有一妻二妾,生有一子一女,承蒙兩宮皇太后垂愛,已然同其母留在宮中了。”林逸青答道,“隨行一妾因偶感風寒,臥**不起,是以未能前來拜見姑父。”
“噢,原來是這樣……”沈佑鄲一下子明白了兩宮皇太后留下林逸青的妻兒在宮中的目的,不由得嘆息起來。
躺在花園的長椅上休息的李思竹。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童年的歲月。
那時她記得。她在一個大園林中走著,那里有很美的陽光與草地,很多女子穿著華麗的衣服,笑吟吟的望著她。
“小竹兒來啦。”
“小竹兒這邊來。”
她記得自己叫李思竹,是威名赫赫天國忠王的小女兒。
在她的前面,有幾個兄弟姐妹,她已經不記得了。
她只記得,父親所占據的土地是天國最富庶的地區。那里出產漂亮的絲綢,和各種各樣好玩好看好吃的東西,但……那是從前。
聽人說,父親早年遇到過一位仙師,他給父親算過一卦,評價父親天格屬繁榮富貴。人格數權威旺盛。地格德高望重。內備卓識達眼,先見之明,外有智謀優秀,財力歸集,名聞海內。成就大業。能得上下惠助,基礎強固。境域安泰。
事實也正象如此,父親的才能絕強于天國諸王,他在蠻荒山林之地打下根基,不數年便攻占常州、無錫、蘇州、嘉興等府的絕大部分州縣,建立蘇福省,為天國開疆拓土,功勞可謂極大,天京的天王封父親為“忠王”,并賜字“萬古忠義”。
母親曾言,父親其人性情外柔內剛,血氣旺盛,手腕靈活,富活動力。智謀才略具備,感情猛銳,有如烈火之氣魄,且具仁愛之心,時人稱蘇南地區田賦極重,再加苛捐雜稅,民不聊生。父親攻克蘇州后,將民眾苦狀奏陳,促使天王下詔減輕了田賦。父親在蘇南執行“著佃征糧”政策,順應農民的要求,又發給“田憑”,農民“領憑后,租田概作自產”,使得當時的蘇南農村“稻堆蔽場,無路可走”,一片“豐年景象”。父親還鼓勵發展工商業,凡做生意沒有本錢的,可以具呈請領本錢,貨物售賣后,繳還本錢七成,留三成,使他們永遠可有本錢周轉。這也使得蘇州“百貨云屯,流民雨集,盛于未亂時倍徙”。
但那時年幼的她,卻哪里曉得這些國事,父親終日在外征戰,難得在王府呆上幾天,將軍們不是隨軍出征,就是各處巡察,正是父親苦苦的支撐下這一片晴天,不教風雨吹打到她,她所在的世界,依然是一片盛世繁華!
她就在這不知有愁苦寒饑的錦繡園林中,度過了她的童年歲月。
她記得,她小時候最愛玩的游戲,是和王府的侍女們在宮中捉迷藏。這里的宮殿對她來說真是太大了,女孩子們的笑聲在殿宇中回蕩著,那是最動人的聲音,她快樂的追尋著她們,走過一重又一重宮殿,拂過一層又一層縵簾。
她曾經以為,她的一生都將在這里度過,永遠的和她們在一起,笑聲,那些銀鈴般的笑聲,永遠不會離開她,她們本該和她一起長大,她們知道她們從一出生便屬于她,屬于這千重華府。
但她錯了。
城外,遠遠的便能聽見炮聲。
王府中,父親獨自安然坐于偏殿之上。偏殿四面的窗全部大開,紫色輕紗的帷幕在風中飄拂,城外的廝殺聲隱隱傳入殿中。父親手持母親的詩集,輕輕誦讀其中的章句。
“寬廣的大地,
容納每片凋零的花瓣,
滔滔的江水,
終將洗去歷史的塵埃。
時光在流逝,
人間的盛衰不斷變化,
上帝的眼睛,自星空將這一切俯看。”
一個侍衛急急忙忙小跑進殿上。父親微微皺眉,問:“何事?”
“啟稟殿下!已經有敵兵沖上了城頭,似乎是妖軍的精銳!黃將軍正在死守!”
“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慢,請梅王娘來。。”
“是!”
侍衛和來時一樣匆匆退下。父親定下心來,重新開始讀詩。
士兵的呼喊聲、兵器的撞擊聲還有戰鼓的擂聲從城墻上傳來。父親朝殿外望去,卻只見到灰色的天空和一溜箭垛。
一個披紅袍的將軍拄刀上了城墻,翕動的嘴唇里開始吐出一連串的命令。一隊隊戰士出現在城門上方。他們身披紅袍。全身上下燃燒著朱紅的火焰。就連在王宮內的父親也看到了。這些戰士手持燃燒著的火筒,向進攻的敵兵掃去,立刻擊倒了一大批敵兵,帶起的熱風在幾丈外就讓人喘不過氣來。
遠處,黑色盔甲的敵將將一支長長的抬槍平架在馬鞍上,瞄向了城頭。在他的身后,還有幾個洋人,也各自舉著洋槍。瞄向那里。
她看到了這一切,想要躲避,卻感到避無可避。
數道火線急速朝城墻射去,數名戰士的頭顱給擊穿了一個洞,她看到一顆碩大的子彈從一名戰士的身體中穿出,直貫入城墻上紅袍將軍的前額。
紅袍將軍大叫一聲,跌倒在地。他身后的戰士們發出痛苦的嘶吼,繼續戰斗著。
父親在窗畔目睹了整個過程,默默無語。
在他身后,一個美麗的女人踏著厚厚的地氈。輕輕走上殿來。
“殿下。”
父親回過頭,見到自己的**姬梅王娘——也就是自己的母親——已經盛裝站在殿上。淡金色的長發映襯著雪白的肌膚梳成高髻,繡著紅色和紫色花朵的華麗長裙拖曳在地。
他微笑道:“你來了。請為我舞。”
母親淺淺一笑,略一躬身,便在殿上起舞。戰斗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她的舞姿便在這金戈鐵馬中蕩漾。父親微笑著給她打拍子。
寒風帶著血和火的氣味將滿殿的紫色絲幔吹得高高飛起,母親的身影恍若風中嬌弱易折的玫瑰。
猛然間外面傳來“咚咚咚”的三聲悶響,母親就在同時舞罷伏在地上。父親一躍而起。
侍衛又一次上殿急奏:“啟稟殿下!城門已被攻破!黃將軍戰死了!”
母親慢慢從厚地氈上站了起來。父親走過去攬住她的腰,揮手對侍衛道:“知道了。你自己逃命去吧。”
侍衛卻還站著不動:“屬下不敢!屬下必守護殿下至死!忠二殿下剛剛回來,現在正在外面召集諸軍準備巷戰,屬下這就跟忠二殿下出去沖殺!“
父親聽了侍衛前兩句,忍不住感慨,但聽他說到后面,不禁豎起了眉毛:“什么!他居然回來!你立刻去把他叫來見我!”
侍衛不敢違抗,行禮后轉身退了下去。
父親頹然坐倒。母親撲了上來,泫然欲絕:“殿下!早知如此,當初不如送竹兒出去,也好為你留下點兒血脈!“
父親嘆了口氣,雙手扶著她的肩膀,凝視著她淡藍色的眼眸:“梅蘭達,我知道竹兒是你所生,自然疼她多些。但發兒也是我兒,雖然他母親已逝,我卻不能虧待他。更何況他是男子,向來英武服人。將來重建國家,必得他挑起這個重擔。你也知道,我做出這個選擇可有多痛苦?“
母親拭淚道:“若不是只能救一人,又何嘗至此?殿下費盡心思要保兒子周全,他卻不能舍棄殿下,這是他的純孝,也算是天命罷!”
父親嘆息起來,自言自語:“何為天命?何為天命?”
父親突然長笑起來,高聲說道:“不錯!既然如此,大家死在一起便是了!梅蘭達,你怕不怕?“
母親抬起布滿淚痕的臉,盈盈一笑:“愿和殿下生死相隨!”
父親欣然點頭:“好!你去把竹兒也領來。”
母親起身行禮,離開偏殿。父親負起雙手,大笑起來。
長笑聲中,父親的長子李榮發全副鎧甲地沖上殿來:“父親!為什么召我?黃將軍已經戰死了,請讓我去戰斗!“
父親嘆息,緩緩走到兒子面前。對面的年輕人有著英武而氣宇軒昂的面容,沉重的胸甲下是健壯的身體。他手里提著父親賜給他的寶劍,腰間別著短火槍,年輕的臉上寫滿抑制不住的戰斗渴望。父親似乎想大罵他一頓,罵他為什么沒有逃離險境,罵他為什么不顧復國大計,罵他為什么辜負自己希望。但這些最終都沒有說出口。他在越逼越近的吶喊戰斗聲中,只是看著自己的兒子,又長嘆了一聲。
“以你一人之力。又能在上萬軍馬中做什么呢?”父親柔聲說。“罷了。事已至此,你不如還是留下。我們全家骨肉多聚得一刻是一刻罷。”
他朝正上殿來的母親和自己招了招手:“你們也來。”他微笑:“我們在一起。”他拔出腰間佩的金柄首,放在案上。等敵人沖進來時,他和全家就會以這柄首自盡。
戰火已經燒入了城內。乾軍精銳撕開了蘇州城的防線,突入城門。在第一批步兵沖入城中后,黃將軍立刻指揮兵士將其包圍殲滅,但越來越多的敵人從缺口源源不絕沖進來。黃金艾將軍看見那面黑色的“李”字大旗裹在滾滾鐵流中進入城門,他咬咬牙。親率五百死士朝敵方主帥發動了最后的沖擊。
“妖賊!哪個敢和我單挑!”
他大吼著,沖向那比自己強大得多的部隊。他揮舞馬刀,深入戰陣,一路斬翻了十幾個步兵,身后跟隨的死士卻象陽光下的白雪般越來越少。黃金艾開始絕望,他的身上已經多了數個傷口,體力一點點流失,而四面八方涌來的敵人正匯成汪洋大海將他淹沒。
他離那面大旗越來越近了,可前進也越來越困難。黃金艾猛地一刀砍開前方士兵的胸膛,背后卻傳來火辣辣的疼痛。他回頭一看。跟著他的死士已經全部陣亡,淮軍的軍隊已經將他完全包圍。黃金艾翻手斬斷刺進他肩胛的長槍。順勢拔出槍頭送入身后那個步兵的喉嚨,但在同一時刻,更多的槍深深扎入他的體內。他象垂死的雄獅,仰天發出最后的怒吼。
“叛徒!叛徒!”
父親似乎聽到了什么,朝黃金艾戰死的地方望去,那里仿佛有一點戰斗,但很快就象投入水中的石子消失了余波。他黑色的瞳孔中靜靜地映著城內各地散兵游勇零星的最后戰斗,和城中平民百姓的哭喊,仿佛全然和自己無關。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