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距彤郅十三年“定國是詔”下時,又過去了五年,整個中土,仍沒有什么太明顯的變化!
“……夫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物必先自腐而后蟲生焉。》.理之所在,勢所必至。中土之有外國,猶人身之有疾病,病者必相證用藥,而培元氣為尤要。外國無日不察我民心之向背,中土必求無事不愜于民心之是非。中土天澤分嚴,外國上議院、下議院之設,勢有難行,而義可采取。凡我用人行政,一舉一動,揆之至理,度之民情,非人心所共愜,則急止勿為;事系人心所共快,則務期于成。崇節儉以裕帑需,遇事始能有備,納諫諍以開言路,下情藉以上通。總期人心永結,大本永固,當各外國環伺之時,而使之無一間可乘,庶彼謀不能即遂,而在我亦堪自立。此為目前猶可及之計,亦為此時不能稍緩之圖。若待其間之既開,而欲為斡旋補苴之法,則和與戰俱不可恃。即使仍可茍安,而大局已不堪復問,則何如預防其間之為計也!……”
文博川所憂慮的“茍安之局”,并沒有多少改變!
而自己和眾多憂國之士全力推動的各項事業:電報、鐵路、海防等等,也僅可以稱之為小有所成而已!
李紹泉回想起當年為了興辦這些洋務事業所付出的艱辛努力,而自文博川林義哲師徒逝去后,洋務派失去對抗頑固守舊派最強有力的人,禁不住又是嘆息連連。
近世中土外患頻仍、內亂不斷,時時軍情緊急。建設瞬息萬里的電報傳輸體系無疑是一直身處危境的乾國政府的當務之急。事實上。早在彤郅九年(西歷9070年)。英國大東公司和丹麥大北公司已在中土敷設電報電纜。大東公司獲取了在上海以南各通商口岸海口設置海底電纜的權利,并架通了印度經新加坡到中土南部沿海到香港的線路,而大股東是沙俄皇室的丹麥大北公司則架設了從海參崴到上海、香港的海底電纜。到彤郅十年6月,中土實際上已被納入世界電報網絡之中。這樣,外國在中土經商、談判等各種事項都可以在瞬間傳遞信息、下達命令,而中土依然故我,不許架設電報線,仍靠馬匹驛道送信傳令。在這種“信息戰”中。優劣對比實在太過懸殊。
電報事業遭到抵制,反對派的最大理由竟是“破壞風水”。在朝中有官員提出架設電報的提議后,工科給事中陳彝立刻在一道奏折中認定,“電線之設,深入地底,橫沖直貫,四通八達,地脈既絕,風侵水灌,勢所必至。為子孫者心何以安?傳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門’。即使中土之民肯不顧祖宗丘墓,聽其設立銅線。尚安望尊君親上乎?”掌握道德制高清流言官一旦搬出“忠孝”兩字,舉朝之內便無人敢于抗辯了。
當時美國《紐約時報》曾記載說:“天朝的人民無法理解電報的工作原理,他們認為是洋人雇用了機敏而無形的鬼神,在線路內來回穿梭,傳遞信息。如果在電報線附近發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立即就會有人造謠,比如說其中一個傳信的邪神玩忽職守,從電線里跑出來,迷路了,因此導致禍事發生,等等。這種謠言通常會引起騷亂,暴徒們將毫不猶豫地沖過來,砸毀機器。有一次,因電報線附近某個人生病,一夜之間,1英里長的電報線就被毀壞了。”關于電報的爭議,可以說一直吵到了現在還沒有完事。
象日本借口討伐生番入侵苔灣,遠在北京的大乾朝廷是靠了林義哲的高速通報艦搞的“船遞”才在七天后得知了消息,立刻做出了反應。而正常的關于臺灣軍情的報告經過傳統的“驛遞”,竟然花費了一個月才到達京師!彤郅皇帝和仁曦太后大怒,決意架設中土自己的電報線路,而在一些官員適時提出來架設電報線的建議不久,清流們仍然群起上書反對,并再次祭起了“孝”字的法寶,至使中土電報的架設再起波瀾!
而除了電報,更加阻礙重重的,便是這鐵路了。
在近世中土所面臨的諸多新技術中,鐵路可以說是最棘手的。而其棘手,不是因為技術有多么的高深、鋪設有多么的艱難,而是意識形態上的“大是大非”!
從彤郅六年起,朝廷上下就為應不應該修建鐵路吵翻了天。在有官員提出修建鐵路“以通天下之利”的建議后,福建巡撫李福泰便激烈的上書反對,他指責電線、鐵路都是“驚民擾眾,變亂風俗”的有害之物,而且,修建鐵路逢山開路、遇水架橋是驚動山神、龍王的不祥之物,會惹怒神靈,招來巨大災難。他還認為無論是外國商人還是中土商人,只要修鐵路都將使“小民困苦無告,迫于倒懸”,結果都是“以豪強而奪貧民之利”,所以不僅不能同意外國人修鐵路,而且同樣要禁止中土商人修鐵路。連比較開通的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也奏稱,“鐵路于中土毫無所益,而貽害于無窮。”江西巡撫劉坤一也認為“以中土之貿遷驛傳”,根本不需要鐵路。
當時《紐約時報》就曾引用一位叫阿爾伯特畢克默的美國觀察者的話,一針見血地說,“實施這樣一項偉大工程的最大障礙只能是中土人民對所有外國人所保持的敵意,以及他們自己的迷信思想。”
“很多中土人認為鐵路會破壞人類與自然的和諧,它們長長地切開大地,破壞了正常的節律,轉移了大地仁慈的力量,它們還使道路和運河工人失業,改變了業已形成的市場模式。”
也就是說,該不該修鐵路的爭議點發生在兩個方面:一是修鐵路會不會驚動祖先,二是會不會破壞千年的農耕經濟模式。
但身為洋務派領袖的李紹泉卻知道。這些其實都是表象。對于鐵路。老百姓及地方鄉紳其實并無抵觸之意。因為交通運輸如果暢通。便于商品物資流轉,帶給他們的只有好處和便利。
在中土修鐵路的最大阻力,其實是來源于傳統的士大夫們的對于“傳統意識形態”的頑固堅持!
而在那時洋務派官員全都束手無策之時,林義哲卻一舉破解這個難題!他所采用的辦法,也當真匪夷所思!。
林義哲的辦法,便是園工!
對于林義哲說動海外華商報效捐資修園一事,清流言官們一直異常痛恨,認為這是“媚惑君父”。“害民邀寵”的“奸佞之舉”,但懾于仁曦太后的威勢和此前上書反對的幾個言官都被整得極慘的前車之鑒,不敢大張旗鼓的公開反對,但只要有合適的機會,便會跳出來以此做一番文章。
但是他們根本沒有想到,林義哲之所以甘冒著“千夫所指”的風險促成園工,并不是為了上位邀寵,而是另有目的!
林義哲稱“園工需木甚多,皆得從臺灣番地開采,現下采木由番民承辦。船政由海道轉運,均極妥貼。然京津之陸路轉運,不甚便利,頗費時日”,若是有鐵路的話,則“不但節約時日,亦可減省民力。”
而為了堵塞“清議”之口,林義哲還預先給兩宮皇太后準備好了說詞。針對清流言官聲稱鐵路破壞風水,林義哲則稱“士論議鐵路之害,一是毀壞風水,二是損害農田。其實此二項細論之皆屬虛妄。”
林義哲振振有詞的說:“風水之學,重在尋龍勢,有回龍、出洋龍、降龍、生龍、巨龍、針龍、騰龍、領群龍種種,以此論之,鐵路亦龍勢之一,謂之金龍。吉地之龍脈,乃千年造化而成,而鐵路之龍脈,乃人工修筑而成。有龍為吉,西洋各國國勢日強,除其天然龍脈之外,其自行修建之‘金龍’,亦是極大助力也。”還說“此外風水之學當中,有‘呼形喚像’之論,以此觀之,這鐵路亦是龍勢,建之可旺運勢,有利無害。”
林義哲這一番似有根據又似杜撰的理論,可謂“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一下子便破了清流們“鐵路破壞風水”的反對理由。
對于清流們稱鐵路損害農田的說法,林義哲也毫不客氣的進行了批駁,稱“鐵路于農田并無損害,所謂機車隆隆,震壞秧苗,乃是無稽之談”,針對民間對此的恐懼心理,林義哲又給出了解決辦法:“為不擾民起見,修筑路基時,凡農田、墳墓、山川等,繞開便可”,并指出“日本初修鐵路之時,國內反對之聲,與我國一般無二,為免民間物議,日政府不惜繞道修筑海壩,鐵路終成。而后鐵路與民有大利,日民不僅不再反對新修鐵路,反而倡議多修”。兩宮皇太后聽了他的解釋,認為有理,同意大修鐵路,并將修鐵路一項寫進了“定國是詔”,至此修鐵路的阻礙才得以破除。
但即便如此,時至今日,中土所修成的鐵路,也只有區區天津到北京這一條而已,別說同泰西諸國,就是和隔海相望的日本相比,也差得太遠!
而現在,林義哲卻已經不在了……
李紹泉回想著當年和林義哲一起戮力同心興辦洋務的日子,一時間又是悲傷不已。
他的目光重新落到了那些黑白照片上,不由得想起了林逸青。
這些照片是天津海關的洋員德國人恩斯特奧爾默在日本觀戰時拍攝的,他在廈門海關任職時,曾開過照相館,使用的是最新式的照相機,這一次好奇心發作,竟然借機前往日本,想要體驗一下戰爭,他用照相機詳細拍攝下了這場日本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內戰的詳情,好多照片被英國《泰晤士報》發表,在他回到天津時,李紹泉急于了解林逸青的情況,特意請奧爾默前來督署作客,并向他打聽情況,大方的奧爾默在給李紹泉詳細敘述了一番之后,給了他這些照片。
看到這些照片,李紹泉才真正明白,林逸青導演的這場削弱日本的戰爭。進行到了什么樣的程度。
哪怕以他李紹泉當年平定教匪時的能力和氣魄。也不可能達到這樣的程度!
他現在甚至都想象不出來。林逸青會如何收場。
在槍林彈雨之中出生入死的他,會平安歸來嗎?
林逸青回來后,會象林義哲一樣,將頑固守舊派給出的難題一一化解,讓洋務事業新上一個臺階嗎?
而林逸青面對清流的攻擊的反應,會和林義哲一樣嗎?
還是會……
想到林逸青干掉黃樹蘭全家的手段,李紹泉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
“瀚鵬,須知中土非日本也。官場之明爭暗斗,可是比戰場猶要兇險十分啊!那起子清流,都是些說人話不辦人事的,你這武人的性子,落在他們手中,只怕……”李紹泉自言自語的說道。
李紹泉正自憂心忡忡之際,親信李勝快步走了進來,將一封電報呈到了李紹泉面前。
“制臺大人,京里頭婁師爺的電報。”李勝躬身說道。
李紹泉點了點頭,接過了電報。打開信封,取出電報紙看了起來。李勝則行禮快步趨出。
電文不長。李紹泉只看了一眼,臉色便有些變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的人還沒回來,京里頭已經有人嗅到味道不對,這就要對他下手了!”李紹泉看完了電報,冷笑了起來。
婁春范在電報中告訴李紹泉,因日本駐北京公使柳原前光多次前往總理衙門交涉,稱有乾國人違反中立,在幫助日本西南叛軍作戰,要求乾國方面將其召回,總理衙門一開始以“不知情”試圖搪塞,后來給柳原前光催得急了,又稱“可能為海外莠民所為,此輩身在外國,天朝向不聞問”,柳原前光不愿和總理衙門扯皮,干脆買通了一些言官,直接上奏朝廷,稱林逸青“投身日本叛軍,與日本政府為敵,挑起戰火,在日僑民多受其害,又使列國誤會天朝暗助日本叛軍,以至天朝聲名大損”,要求朝廷“趕派天兵,赴日本速擒此狂徒,平定叛亂”,使“天朝之威德布于東瀛,列國仰望”。現在已有多名言官上奏,敬親王甚以為憂,是以透露出消息來,使李紹泉等洋務派官員周知,以便采取應對之策。
“看來這一回,還得要張侑樵出手。”李紹泉放下電報,自言自語的說道,“正好述職之日將近,便趁著這時候遞牌子覲見,要皇太后幫襯一把好了!……丁益盛和沈翰宇那里,得趕緊知會一聲,要他們也上折子!”
李紹泉主意一定,當下便取過紙筆,擬起電報稿來,不多時,分別給敬親王、張霈倫、丁雨生和沈佑鄲的電報稿一一擬就,他拉了拉鈴,叫來了李勝,吩咐他立刻前去電報房,將電報盡數發出。
福州,馬尾港。
一名布衣打扮的年輕人腳步飛快地沿著街道快步向前,很快他們便來到了丁雨生位于船政衙署不遠處的宅邸,在向門房通報了之后,便進了大門,直趨后堂而來。
得報后的丁雨生匆匆過來,來人見到丁雨生后,立刻打千行禮,將電報呈了上來。
看到是天津直隸督署來的電報,丁雨生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來人行禮后便匆匆離去。
丁雨生本打算去船政槍炮所一趟,可不知怎么,眼前的這封電報卻令他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回到了自己的房中,立刻將電報打開,看了起來。
電報的內容不長,丁雨生看完之后,一時間又有些出神,徐睿進來時都沒有察覺。
“大人……”望著臉上陰晴不定,神色不斷變換的丁雨生,徐睿不由得擔心的叫道,見丁雨生毫無反應,他便又重復了一次:“大人?!”
“噢,”丁雨生終于回過神來,“徐先生。”他看著一臉擔心的徐睿,立刻面帶歉意的笑了笑:“我這會兒一時失神了,讓先生見笑了。”
“大人這一陣子過于勞碌了,當注意歇息休養才是。”徐睿一向是個明事理知進退的人,見丁雨生如此的神不守舍,關切的說道。
“若此一番勞碌能有成果,便也值了,就怕……”丁雨生嘆息道。
“莫非是又有參劾大人的折子了?大人莫要讓此輩擾亂了心神。”想起最近一段時間發生的事,徐睿強壓心中的怒火,“這起子所謂的‘清流’,當中外有事之時空言盈廷,杳無實策!及軍事甫定,則當政辦事之人創一事則群相阻撓,制一械則群譏糜費,當真是庸言誤國!”
“這還不算什么,即便是船政不為這些宵小所阻,也不過是臨事點綴,稍加裱糊而已。”丁雨生此時已完全恢復了慣常的平靜,他繼續道:“船政于我大乾而言,不過是粉飾一新而已,即便偶有小成,卻也難當真算得上是自強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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