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靜芳笑了一下,沒有接話,眼睛又轉向那通紅的日出。
那無邊的翠色正一點一點清晰地顯露在他們面前。那淡白的陽光拂在一身白衣的靜芳身上,淡淡地,那影子幻成了白花。少女的臉正合眼迎向清晨,數百棵花樹正映在她身后,那雪白的花瓣淡淡落下,拂打在那黑長的眼睫上,襯得那花瓣益的潔白嬌柔起來,一笑,那美麗的眼睫睜開了,那玉白的面頰襯著雪白的花瓣透出淡淡的暈光來。光旭皇帝不由得看得呆了。
朕的皇后,就像是仕女圖中的人物呢,多虧了林師傅……他默默的想。腦海里顯出那些優雅嫻靜的仕女迎風立于花樹之下的美景了。想著想著,漸漸地,又慢慢展唇笑了起來。靜芳現了他的微笑,他的微笑好像春花一樣,嘴角慢慢地彎開,于是那種溫暖醉人的態度又上來了;這一刻,靜芳現自己又傻了,漸漸地,自己也不由微笑起來,真的呢,他總是能感染人令人感受到那種溫暖的春風似的態度的呢。她的眼睛開始大膽地望向他,真是呢,再苦再疼的心靈,在他這樣的人面前,恐怕也會舒展地自然地開放呢。她呆呆地望著他,心想這樣優雅的人真的存在嗎?光旭皇帝已經注意到她在注視自己,轉過臉慢慢又笑了。靜芳現了自己的失禮,尷尬一笑,將眼光再次投向遠方。
此時蒼翠雄偉的京城在晨霧中整個地清晰地顯露了出來,光旭皇帝看著遠處金光萬道的城闕,心中滿是豪情。
新時代的開端,將從這一天起開始!
9o91年(大乾光旭十七年,日本明治二十四年)4月7日,薪疆,伊犁,城郊。
“你們別相信,小伙子們,你們別相信,我的弟兄們!所有這些玩藝兒都是空的,這些完全都是騙局……這是我一輩子看見過很多這類法令,巡撫的法令和將軍的法令,所有這些乾國法令和權利都是一陣風就吹跑了的。這是乾國玩藝兒!紙上寫得很多,嘴里說得更多,可人們卻看不到一點兒好處:嘴唇上淌油,嘴里卻沒有流進去一滴!來,你們問問我——我為什么撇下我那年邁多病的母親和白蒼蒼的父親?他們這兩位可憐的人兒還活著嗎?諳拉是讓他們留下來痛哭自己的孩子,象杜鵑啼血一樣,還是已經把他們那虔誠的靈魂招回去了?我不知道。唉,小伙子們,小伙子們!我一想起我的青年時代和我那家園,心里就感到痛苦萬分——在家園里生活多么甜美!可現在呢?現在象個篷頭散的瘋子流浪在他鄉,找不到一個溫暖安定的角落,沒有一個能靠一下我的那沉重的腦袋、說上一句‘感謝諳拉!’的地方。你們看,你們跟我當了幾年游騎兵,選我當了領,可是直到現在你們也沒有問過我:你是誰,是什么人的兒子,為什么挑了這一行?”老領對他的小伙子們和同伴們說道。
“你說說吧,烏思特曼大叔,你說說吧!”烏思特曼的手下騎手隊伍齊聲喊道,他們把自己的領團團圍住,聽他講話。
烏思特曼用指頭點了點地上,讓大家坐下來聽他講話。于是隊伍象一串念珠似的圍著篝火坐了下來,周圍一片沉寂。
“你們要想知道我是誰和我在這人世間受過什么罪,我就必須把事情一樁樁一件件地全部講給你們聽。你們一定要認真聽,把我的話銘記在心里。”烏思特曼說道,接著就在隊伍當中坐下了。
起初,他想了一下,好象要把他的全部思想和遭遇都集中到頭腦中來,隨后他把帽子拉到眼睛上邊,掏出一桿小煙袋,在黑色的煙袋鍋里裝滿了煙葉,用大拇指按了一下,從火中夾出一塊燒紅的木炭,點上煙袋,開始講道:
“小伙子們,我是從麥烏尼村來的。我們有哥兒三個,兩個早就不在人世了,愿諳拉恕他們的罪,我是最小的一個。大哥叫賈木爾,二哥叫波特爾。賈木爾跟母親長得一模一樣,因此我們親愛的老母親最疼愛他。他總是在母親身邊:東摸摸,西轉轉,幫她干活,播種,在瓜地、葡萄園、菜園里刨地,種圓白菜,栽蔥頭,養花,植樹。‘諳拉沒給我女兒,可賈木爾就是我的管家人!’母親常這樣說。”
“小伙子們,這個賈木爾可是個好樣的小伙子!象園子里的一朵花!……平時他就很好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到節日,他穿上新衣服,你一看見他就不愿再把眼光離開他了!禮拜天一大清早他就起來,把皮便鞋打上油(他在禮拜天和重大的節日總是穿皮便鞋的),刷得象鏡子一樣光亮,穿上白色的緊腿褲和亞麻布花襯衫,襯衫的袖子和前襟上用紅、藍、綠、黃、黑各色絲線繡了花;頭上戴著新羊皮小帽;腰上系著紅腰帶,捻翹兩撇兒小黑胡子,到禮拜寺去作禮拜。他從禮拜寺出來時,年老的、年少的、結了婚的、沒結婚的、男的、女的都停下腳來看他。老婆婆、老爺爺、大姑娘、小伙子、婦女們、男子漢——全都望著他,看著他心里高興,好象喜歡得簡直想把他一口吃下去似的!男人們總是跟他點一下頭,對他說:‘早晨好,賈木爾!你怎么樣?身體好嗎?’‘諳拉賜福!我很好。你們好嗎?’賈木爾說完就干活兒去了。老頭兒們指著他對自己的兒子們說:‘看看人家賈木爾,孩子們!你們也學學他那樣懂規矩,那樣愛干活,那樣愛管家,那么好心,那么勤快,那么勇敢。’老婆婆們只是嘆口氣說;‘真羨慕那個生了這孩子的媽媽和那個說他是自己的兒子的爸爸!’婦女們和姑娘們聚在一堆兒互相說:‘你看,姐姐!你看,姨媽!你看,嬸娘!’另一個說:‘你看,娘!’母親對女兒說:‘你看,我的寶貝兒,克塞德老大爺家的兒子長大了,長得多好啊!好象不是個男孩,而是一滴露珠!’賈木爾只顧輕輕地走著,好象沒有聽見人家說他什么,裝作不知道這一切,只是微微地笑著。我不知道,小伙子們,是什么原因,全村人都喜愛賈木爾:姑娘們為他驚嘆,想他都想瘦了,婦女們喜歡他,老人們疼愛他,小伙子們喜歡他,肯為他赴湯蹈火;他也為他們大家做了很多好事:他講給他們聽各種道理,幫助他們造車子,給他們買便宜的牲口,替他們挑選奶牛,還做了很多別的好事。他常常回到家里,吃點東西,又去干活了,他不能象伊瑪目那樣閑坐著,總是一會兒望望耕牛,看看有沒有草料,一會兒又去喂雞鴨。用一句話來說吧,他總是到處轉,到處看,一切在他心里都有數兒,他把一切都打點得井井有條。小伙子們,告訴你們,象賈木爾這樣的單身漢你們永遠也不會見到!我的父親也是個愛干活的人,盡管他已經上了年紀,連他也經常對賈木爾說:‘你,賈木爾,沒有活兒干就受不了,你各個角落都要轉到,一切都要照管,又喂牲口,又喂雞鴨;在園子里種菜,種蘿卜;在家里修理家具,還要幫助母親干活兒!我的好兒子,你歇一下,讓波特爾和烏思特曼他們干一會兒,忙一會兒吧!’賈木爾把手一揮,笑了一下說:‘唉,爹,這算得上什么活兒!’對這樣聰明、能干、機靈、勤快的小伙子,你有什么辦法呢,他一點兒也不能安穩地坐著不干事,天生的一個管家人。說真的,他只有睡覺的時侯才休息。”
“可是,忽然一下賈木爾開始變樣了,沒有多久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他總在沉思,總是愁眉不展,不吃,不喝,不唱,覺也睡不著。如果他到地里去,你會看到他不是在那兒干活,而是坐在一棵酸蘋果樹或核桃樹下;用手掌托著頭,眼巴巴地望著村子;要不就看到他在草地上滾來滾去,或是來回徘徊,唉聲嘆氣,一點兒田地也耕不出來。”
“‘賈木爾啊,兒子,你是怎么啦,我的寶貝兒?你準是病了?你哪兒疼,我的孩子?’媽媽問他。”
“‘沒什么,媽媽!我哪兒也不疼。’他說道,接著嘆口氣就走開了。”
“媽媽望著自己的孩子,哭個不停,爸爸只是一個勁地咳嗽,嘆氣,捻著胡子,皺著眉頭。”
“一天晚上,賈木爾走出村子,波特爾隨后也出去了,悄悄地跟在他后面走,不讓他看見;波特爾想知道他這么晚,又下著雨,到哪兒去呢。賈木爾走著,走著,在吉阿德老大爺的籬笆旁停了下來;吉阿德老大爺有一個漂亮得出眾、艷麗得出奇的姑娘:一對黑眼睛象兩顆熟櫻桃,那樣的眼睛只有羚羊才有;她的臉蛋兒白里透紅;她快活得象只燕子,敏捷得象只鵪鶉,馴服得象只格奧爾基節的羊羔。她的名字叫拉哈古麗。”
“那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下著瓢潑大雨。波特爾只有透過閃電的亮光才能看見賈木爾怎樣跳過籬笆,拉哈古麗怎樣從家里出來朝著干草棚走去,賈木爾正在那里等侯著她。波特爾把耳朵貼近籬笆,只能聽到:‘怎么樣,拉哈古麗,是不是讓我托媒人來說媒?我想明天讓我母親去托媒要你。我已經準備好了二十個金幣,皮靴也買好了,只等你告訴我個信兒——托不托媒人來說媒?’”
“‘你托吧,賈木爾,你托吧!’她說。”
“‘那哈多爾呢?他愛你,要娶你……我怕這個害人蟲:他會給我們使壞的……’”
“‘哈多爾?使壞?……’拉哈古麗只是重復了一句,接著沉默了一下,說:‘你托媒吧,賈木爾,你托媒吧!諳拉恩賜什么就是什么;命該怎么樣就怎么樣!’”
“兩個人還說了許多話,可波特爾卻聽不清了,他只聽到拉哈古麗讓賈木爾拿走她戴的手帕,讓他放在腰帶里;賈木爾對她說他要把這手帕永遠放在衣襟里緊貼著心窩。”
“我到城里去糶麥;回來的時候正趕上大喜事:賈木爾已經訂了婚,喝過了訂婚酒,準備再過兩個禮拜,過了節就舉行婚禮。那時正是歇伏節,在這個節日里既不好于活兒,也不好結婚,也不好生孩子。至少是老奶奶們這樣說,是不是真這要樣,我不知道。伊瑪目也就是巴森老大爺說,人在歇伏節干活是無罪的,可是另一個伊瑪目巴納迪老大爺說這是有罪的;誰知道他們哪一個說的對!過了節,大家都去干活了。波特爾到葡萄園去壓條和剪枝;在那里碰見了哈多爾。哈多爾是我們村里護村的。這人是個給乾國官府做事的痞子,又是個酒鬼:他把自己的破爛衣眼都換酒喝了,只剩下一條破粗布褲子,一桿老式長槍、一把刀子、一把短槍,別的一無所有。他衣衫襤樓,一身虱子,渾身散著令人作嘔的氣味,可他是一個真正的伊斯蘭教徒,一個阿哈(舊時渤人稱呼,這里有泛指老爺、大人之意)。因此,他知道,無論到哪里他都能找到吃的。阿哈的權力可不小啊,弟兄們!這個痞子一看見波特爾就走到他身旁,坐在上堆上喊道:‘喂,我說下賤的異教徒,波特爾,你過來!’”
“波特爾放下割葡萄枝的鐮刀,走近哈多爾,挺著胸脯問他:‘你要干什么,哈多爾?’”
“我說你,犟家伙,告訴賈木爾別娶拉哈古麗吧!他難道不知道她是我的心上人嗎?他不知道我要娶她,要把她帶回老家去嗎?我向真神諳拉誓,我要把賈木爾的腦袋從肩膀上擰下來!他要敢跟我斗,就讓他知道他是個異教徒,而我是個乾國人。’”
“就算你是個乾國人,你頭上也沒長著角,你是人,賈木爾也是人!你不能硬搶走人家的姑娘,現在乾國官府也已經頒布了法令,進行了革新,尊重一切信仰,你是乾國人,難道會不知道嗎?’”
“‘革新!’哈多爾重復了一遍,啐了口唾沫。‘革新,我說異教徒,你知道什么是革新嗎?什么都比不上革新法令那樣能狠揍你們。大乾皇帝的革新會狠揍你們,會重壓你們,會搶劫你們,會喝你們的血。讓革新法令保護你們吧,但愿如此!我說波特爾你們別指望法令了!你們很明白,乾國人和你們這些異教徒之間是不能有革新的;你們明白,革新法令是一個裝核桃的空口袋。乾國人說這是‘沒底的斗,空谷倉’。巡撫也好,將軍也好,縣官也好,都聽我哈多爾的,可是賈木爾呢,連魔鬼都不想知道他。我們馬上就會看到——法令會不會保護你們。我說波特爾,讓這張紙來聽你的吧。我讓你記住:把那法令拿去糊窗戶吧。你要知道,法令對誰都沒有用,除了對做花生糖的,他們可以用它來包糖。可是你,波特爾,別再指望革新法令了。”
“‘我知道’,波特爾回答說,‘可你,哈多爾,知道嗎,那個時候馬上就要到了!啊!……那個時候很快就要來到我們面前了,那時,哈多爾,你知道會生什么事情嗎?我們要用你們這些真正的異教徒的皮做鼓,用這些鼓敲出的樂聲來跳舞。當這一天到來的時候,我就會告訴你,哈多爾老爺,你知道穆圣歷書上是怎么說的:‘靈魂啊,忍耐吧;皮肉啊,受苦吧——總有一天會熬出頭!’哈多爾老爺,你喜歡這本歷書嗎?——你為什么不說話呀?我看,你是不喜歡的!你聽著,哈多爾,要是你不相信我,那你就去問問你們的伊瑪目,他們會告訴你,穆圣歷書上寫了些什么。’”
“‘住口,異教徒,住口,要不然,向真神諳拉誓,我就會砍下你的腦袋!快干你的活兒去,別惹惱了乾國人……去告訴賈木爾別娶拉哈古麗,要不他不會有好下場的。’”
口
口
口
口
口
口
口口口口口口(未完待續。)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