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林逸青可能也會落得徐繼畬一樣的結局,李思竹不免又為他擔心起來。
不過,當她想到林逸青出訪不在北京期間島津洋子的幕后運籌,不動聲色之間,決勝千里之外,心中又略感安定。
真希望自己也能象島津洋子那樣,成為他的強助啊!
此時的李思竹,已然下定了決心,要向島津洋子那樣,成為林逸青的助力。
9086年大乾光旭十二年,日本明治十九年10月14日,林逸青一行乘坐丘納德公司的“翁布里亞”號豪華郵輪到達紐約,旋即前往美國首都華盛頓,開啟了在美國的訪問之旅。
紐約,秋日,夜晚。
十幾萬居民擁擠在這座城市的商業中心區,重樓高墻,森然聳起,但現在的街上,卻并沒有多少人。
這相當冷清的大街上,正有一小撥六個人。一個是四十歲上下、身材矮胖的男子,濃密的頭發從他那頂圓形黑呢帽底下旁逸出來。此人長得其貌不揚,隨身帶著一臺沿街傳教與賣唱的人常用的手提小風琴。跟他在一起,有一個女人,約莫比他小五歲,個子比他高,體形不如他粗壯,但身子骨結實,精力挺充沛。她的臉容和服飾都很平常,可也不算太丑。她一手攙了一個七歲的男孩,一手拿著一本圣經和好幾本贊美詩。跟這三人在一起,但各自走在后邊的,是一個十五歲的女孩、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和另一個九歲的女孩他們個個很聽話,但是一點兒都不帶勁,只不過尾隨著罷了。
天氣很涼,但是彌散著一絲恬適的倦意。
他們正走在跟另一條峽谷似的街道相交成直角的那條大街上,那兒行人如織,車輛似梭,還有各路馬車丁丁當當地響著鈴,在摩肩接踵的行人和車輛的急流中向前馳去。不過,這小撥人對此仿佛毫不在意,一心只想從身邊擦過的那些爭先恐后的車輛和行人中間挨擠過去。
他們走到了同下一條大街交叉的路口其實只是兩排高大建筑物中間的一條過道這時已是寂然無人了。那個男人一放下風琴,女人馬上把它打開,支起樂譜架,擺上了一本薄薄的大開本贊美詩。
隨后,她們那本圣經遞給那個男人,往后一挪,同他站成一排。
十二歲的男孩把一只小小的輕便折凳放在風琴跟前。那個男人正是孩子他們的父親睜大眼睛,似乎滿有信心地往四下里掃了一眼,也不管有沒有聽眾,就開腔說:
“我們先唱一首贊美詩。凡是愿意頌揚上帝的,就不妨跟我們一塊唱。阿娜貝爾,勞駕你來彈琴,好嗎?”
年齡最大的女孩,身材相當苗條,但是尚未完全發育,她一直盡量裝出漠不關心、泰然自若的樣子來。不過一聽到這話,她就坐到了輕便折凳上,一面在翻贊美詩,一面彈起琴來。
這時她母親說:
“我看今晚最好就唱第二十七首:耶穌之愛撫何等甘美。”
這時,各種不同身分、不同職業、正往家走的行人,發現這小撥人這么倉卒登場了,有的只是遲疑地看了他們一眼,有的干脆駐足觀看他們究竟在耍什么把戲。那個男人一看這種猶豫不定的態度,顯然以為這下子已把行人們的注意力吸引住了盡管還有點兒舉棋不定,于是就抓緊機會,對他們開講了,好象他們是特地上這兒來聽講的。
“得了,我們大家就一塊唱第二十七首:耶穌之愛撫何等甘美。”
那個小姑娘一聽這話,就在風琴上開始彈這個樂曲,奏出了一個雖然準確、但很微弱的曲調同時,跟著她相當激越的女高音一塊唱的,還有她母親的女高音和她父親相當可疑的男中音。其他幾個孩子,則從風琴上一小疊書里拿來贊美詩,有氣無力地跟著一塊哼唱。他們唱詩的時候,在街頭那些難以形容、冷眼圍看的人們,兩眼凝望著如此微不足道的一家人,竟然當眾同聲高唱,抗議人世間無處不有的懷疑與冷漠這樣的怪事把他們都給怔住了。有人對彈琴的小姑娘相當柔弱、尚欠豐滿的身段發生興趣或同情也有人對父親那副迂拙的寒酸相感興趣或為之動憐,他那雙沒精打采的藍眼睛和那肌膚相當松弛、衣著又很差勁的體形,足以說明他早已落泊潦倒了。這一撥人里頭,只有母親身上顯露出那么一種魄力和決心,哪怕是盲目或錯誤的,使她一生交不上好運道,好歹也能保住自己。她同另外幾位相比,更多地流露出這么一種信仰堅定的神態,雖然無知,但不知怎的總是令人敬佩。要是細心觀察她,看到她把自己那本贊美詩擱在身邊,兩眼凝視前方的神態,人們一定會說:“是的,她就是這樣的人,不管她有什么樣缺點,也許會盡量按照她的信仰去做的。”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說明:她對那個明確無誤地主宰一切、觀照一切的天神是贊不絕口的,她對天神的智慧和仁慈也是堅信不移的。
“耶穌的愛拯救我的整個身心,上帝的愛指引我的腳步前進。”
她就在兩旁巍然聳立的崇樓高墻中間,略帶鼻音,響亮地歌唱著。
那個男孩子閑不住地兩腳替換站著,兩眼俯視著,充其量只是半心半意地在哼唱。他是瘦高個兒,頭和臉長得真逗人白凈的肌膚,烏黑的頭發同其他幾位相比,他好象特別善于觀察,肯定更加敏感顯而易見,他對自己目前處境的確感到惱火,乃至于痛苦。
他最感興趣的,顯然是世俗生活,而不是宗教生活,雖然他還沒有充分意識到這一點。反正最能正確地說明他此時此刻的心態,不外乎是:眼下要他干的這一套,肯定是不合他的心意。他太年輕了,他的心靈對于形形色色的美和享樂確實太敏感了,不過這些東西也許跟主宰他父母心靈的那個遙遠、朦朧的幻想境界,甚至還是格格不入。
說實話,這個男孩子的家里生活境況,以及他迄至今日在物質上和心靈上的種種遭際,都不能使他相信:他父母似乎如此堅信和傳播的那一套教義,真的是那么實在,那么有力量。相反,他們的生活至少是物質生活,好象多少讓人發愁。父親總是到各處特別是到離這兒不太遠、和母親合辦的“傳道館”去向會眾誦經、布道。據他所知,他們還向各種各樣對傳道感興趣,或是樂善好施的商人斂錢看來這些商人對這一類慈善事業居然還很相信。盡管這樣,這一家人日子過得老是“緊巴巴”,好衣服從來沒有穿過,許多在別人看來似乎平常得很的安樂享受,他們都還沒沾過邊。可是父母親還不時在頌揚上帝對他們,乃至于蕓蕓眾生的慈愛和關懷。顯然在哪兒出了些毛病吧。這一切眼下他還鬧不清楚,可他對母親還是不由得肅然起敬:要知道母親的那種毅力和熱忱,以及她的溫柔,對他都富有吸引力。盡管傳道工作很忙,家累又很重,她總是盡量顯出樂樂呵呵的樣子來,或者至少說她還能撐得住,尤其在衣食極端緊缺的時候,她照例用極為堅定有力的語調說:“上帝會賜予我們的,”或者說,“上帝會給我們指引出路的。”不過,他和其他孩子們都看得很清楚,盡管他們家里一向亟需上帝垂愛恩賜,上帝卻始終沒給他們指引出一條看得清清楚楚的出路來。
他不明白,父親明明是安納波利斯海軍學校的高材生,怎么會落到現在這樣的田地。
父親過去可是一名真正的海軍艦長啊!
今晚,他跟自己的姐妹和弟弟一塊走在這條大街上,心里巴不得他們從此再也不用干這玩意兒,或者說至少是他自己最好能不參與。
這一類事,人家的孩子壓根兒就不干。再說,干這類事,不知怎的好象很寒傖,甚至于低人一等。在他被迫走上街頭以前,人家的孩子早已不止一次地大聲招呼過他,而且還譏笑過他父親,就是因為他父親老是在稠人廣眾之中宣揚他的宗教信仰,或者說是他那堅定不移的宗教信念。那時候他還只有七歲,就因為他父親每次跟人說話,一開口總要“贊美上帝”,他便聽到附近街坊小孩們亂嚷嚷:“贊美上帝的老家伙庫珀又來了。”有時候,孩子們還在他背后大聲喊道:“喂,你這個小不點兒,彈風琴的就是你姐姐吧。她還會彈別的玩意兒?”
“他干嗎要到處說什么贊美上帝?人家壓根兒就不說呀。”
正是多年來恨不得一切都跟人家一模一樣的心態,既捉弄了他的那些孩子們,同時也使他感到苦惱。不管他的父親也好,還是他的母親也好,跟人家就是不一樣,因為他們倆整日價宗教不離口,到如今終于把宗教當做生意經了。
這一天晚上,在那車輛如梭、人來人往、高樓聳立的大街上,他覺得真害羞,自己竟然給從正常的生活氛圍里給拖出來,被人嘲弄,丟了丑。那時,一輛輛漂亮的四輪馬車打從他身邊疾馳而去游手好閑的行人,都在各自尋找對他來說只好胡亂揣度的那些樂事去了成雙配對的快活的青年男女,說說笑笑,吵吵鬧鬧還有那些“小伢兒”瞪著眼直瞅他這一切都使他很苦惱,他覺得:倘若跟他的生活,或者說得更確切些,跟他們一家人的生活相比,人家的生活就是有點兒不一樣,反正要好得多,美得多。
這時候,大街上游蕩不定的人群,在他們周圍不斷變換,看來也意識到,讓這些孩子參與這件事,從心理學觀點來說,實屬大錯特錯了:因為人群中間有一些人相互用胳膊肘輕推,以示不屑一顧有一些世故較深、態度冷漠的人,揚起眉毛,只是輕蔑地一笑還有一些人較有同情心,或則閱歷較多,卻認為犯不著讓這些小孩子也登場。
“他們這撥人,幾乎每天晚上,我在這兒總能看到,反正一星期得有兩三回吧,”說這話的是一個年輕的店員。他和女友剛見了面,正陪著她上餐廳去。“我估摸,這撥人不外乎以宗教為名,搞什么騙人勾當吧。”
“那個最大的男小子,可不樂意待在這兒。他覺得怪別扭的,這我一眼就看出了。要是這小子自己不樂意,硬要他出來,那就實在沒道理。不管怎么說,這一套玩意兒,反正他是一竅不通。”這些話,是一個年齡四十上下、常在市商業中心區游食的流浪漢,正在向一個貌似溫和的過路行人說的。
“是啊,我看一點兒不錯,”那個過路行人一面隨聲附和說,一面仔細端詳那個男孩子與眾不同的頭和臉。那個男孩子只要一抬起臉來,便流露出忸怩不安的神情來,人們心中自然就會聯想到:本來侍奉這種含意深奧的神靈圣事,只有年歲較大、善于內省的人最為合適,可現在硬要不懂事的孩子在公開場合出現,那就有點兒不厚道和徒勞無益。
殊不知實際情況果然如此。
至于這個家里其他一些人那最小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他們年紀太說真的根本不懂得眼前這一切是怎么回事,或者說,對他們反正也無所謂。那個彈風琴的大女兒,倒是顯得滿不在乎,對她本人的出場和歌聲所博得的觀眾青睞卻很得意。因為不僅是圍觀的陌生人,就連她父母也都不止一次地給她鼓氣,說她歌聲很甜美動人,其實這話說得并不完全正確。要知道她的嗓門兒不見得有那么好。她父母也并不真正懂得音樂。論體質,她蒼白、柔弱,也是不過爾爾心智上更看不出有什么真正潛力或深度。想必她自以為,這是一個絕好場合,讓自己出出風頭,引起人們一點注意罷了。至于她的父母,他們決心竭盡全力,凈化人們心靈,使之超凡脫俗只要贊美詩一唱完,父親便開始老調重彈,說什么只要充分得到上帝的憐憫、基督的愛和上帝對罪人的寬恕,罪人就可以擺脫沉重地壓在他心頭的痛苦,從而得到種種歡樂。
“在上帝看來,人人都是有罪的,”他說,“除非他們虔心懺悔,除非他們信奉基督,接受基督對他們的愛和寬恕,要不然他們永遠感受不到心靈上健全、潔凈的幸福。啊,我的朋友們!基督為你們而生,為你們而死,每天他時時刻刻都同你們走在一起,不論白晝和黑夜,清晨和黃昏,總是在照看你們,賦予你們力量,去克服你們在人世間時刻都有的艱辛和憂患,你們只有對上面這個道理真的大徹大悟了,心中才會感到安寧和滿足!啊,要小心留神那些圍在我們身邊的羅網和陷坑!幸虧我們知道:基督永遠與我們同在,勸導我們,幫助我們,激勵我們,還給我們包扎傷口,使我們得以身心健全,這是足以告慰大家的!啊,那種安寧、滿足、舒適和光榮,正是我們誠心禱祝的!”
“阿門。”他的妻子鄭重其事地應答了一聲。女兒阿娜貝爾深感他們家里人人都需要得到眾人盡量多的援助也跟著她母親應答了一聲。
最大的男孩子叫弗蘭克,還有兩個較小的孩子,他們只是兩眼瞅著地面,偶爾對他們父母也瞅上一眼,心中暗自思忖:他說的這些話,可能句句正確、重要,可是不知怎的總不象生活中其他的一些事那么有意義,那么吸引人。他的這一套他們聽得太多了,在他們這些年輕而熱切的心靈看來,他們期望于生活的,顯然要比在街頭和教堂里傳道多得多。
后來,第二首贊美詩一唱過,庫珀太太也講了話,順便提到了他們在附近一條街上傳過道,而且為了宣揚基督教義還作過祈禱,隨后唱了第三首贊美詩,散發了一些闡述教會拯救靈魂的小冊子,接著,父親庫珀就把聽眾們自動捐款一一斂了起來。他們合上小風琴,把輕便折凳疊好交給弗蘭克,圣經和贊美詩由庫珀太太收起來,套上皮帶的風琴則掛在庫珀的肩頭上,他們一行人就朝傳道館徑直走去了。
整整這段時間里,弗蘭克一直在暗自琢磨:這個玩意兒他再也不樂意干了。他覺得:剛才他和他父母都顯得很愚蠢,而且不大正常。一句話,只要有辦法,他再也不愿干這個了。硬是把他拽住不放,對他們究竟有什么好處呢?他的生活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現在仍然懷念在“海豚”號炮艦上的日子。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