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費揚塔琿現在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個勇士,只是個十歲的沒用小毛孩。`他的勇氣是一層薄冰,一根手指就能戳破。恐懼在費揚塔琿的血脈里奔突流竄,把戰栗傳遞到他每一只麻木的指尖。
釘著重掌的馬蹄在雪原上行走,一路踏碎冰雪與骨骼,出清脆干凈的裂響,漸漸近了。
費揚塔琿想要坐起來,卻不能夠。他的軀殼是空的,干燥的寒冷吸食了他全身的氣力,悄無聲息,涓滴不留。
蹄聲到了近前,停了下來,馬背上的人俯瞰著他。
那人大概曾經穿著一件羅剎人的皮袍,但都已卸下了,身上七八處傷,里面的袍子竟然是華貴的中原錦袍,破口里吐出白貂皮襯來,沒有一絲原本的顏色,被血污與塵沙浸染成黑紅,板結成甲胄似的硬殼。
男孩想要記住這個羅剎人的臉,最終卻只記住了他的眼睛。經北地的白毛風刮過,每個羅剎人的臉都像舊羊皮般粗黑皴裂,看不清年紀與五官。但他有一雙被雪光刺得微紅的眼睛,瞇成細長的一線,明亮得讓人想起冰原上無聲奔跑的夜狐。
那個人也在打量他,含著一抹奇特而輕蔑的微笑。他很快跳下馬來,在費揚塔琿面前蹲下,一面從靴筒里拔出一柄精美的渤族短刀。
費揚塔琿覺得自己心房里所有的血都流干了。他認得那柄刀,它的刃口流暢,呈淺天青色,像一道被斜剪截斷的虹,側身上刻有同樣流暢的細槽,以便放出敵人的血,讓刀刃直進直出,不被傷口吸住。半個月前,母親率族人離開冬場的時候,父親把它給了母親。讓它代替自己在戰場上保護妻子。
這個羅剎人就這么漫不經心地握著它,像對待一切得來容易的戰利品一樣,抓起費揚塔琿的左手,捋下袖子。露出費揚塔琿手腕上柔軟麂皮繩系住的一條銀鏈,上面有玄武圖案的墜飾,和一柄孩子用的小匕。
費揚塔琿想要奪回母親的短刀,可那匹牝馬的尸體仍舊沉重地壓著他,上身剛抬起。就又跌回雪地,左手仍在那人的掌握之中,不曾松動分毫。
憤怒取代了恐懼,那小小的聲音又回來了,催促著他。說,快點說。你是戰士,就該有戰士的死法。
羅剎人臉上仍帶著若有若無的笑影,對他輕聲問了句話,費揚塔琿聽不懂,也不在乎。
他喘息著。竭盡了全力,用一個十歲孩子所知道的最莊嚴的語氣說出了那句話。
“殺了我,給我戰士的榮耀。”
那羅剎人有點詫異,然后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這時候費揚塔琿才現,他的敵人原先面容上的笑意,其實不過是唇邊上揚的一道舊傷疤。
羅剎人用刀尖挑斷費揚塔琿手腕上的麂皮繩,把象征著費揚塔琿身份的銀鏈和小匕塞進自己的靴子里,看了看空無一人的四周,接著站起身來高聲召喚同伴。`他的聲音還很年輕。卻自有威嚴。很快幾個羅剎士兵應聲而來,那個人指著費揚塔琿,似乎在命令他們把馬尸挪開。
“殺了我。”費揚塔琿嘶聲說道,“但不要碰我。”
士兵中有一個似乎懂得渤族的語言。把男孩的話向那個人做了報告。那人回答了一句什么,而后翻身上馬,準備離開。
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羅剎士兵轉回來,用不太熟練的中原官話對費揚塔琿說:“他不會殺你,他要帶你去我們的地方。”
“我是戰士,不是奴隸。你能帶走的只有我的尸體。”費揚塔琿瞪著馬背上的那個人。如同每一個字都黏附在他的唇上不肯離開,必須用力吐出。
馬肚子和費揚塔琿的斷腿凍在一起,士兵們費了些勁,終于把母馬的尸體割裂拖開,在男孩小腿的折口上留下一大塊連皮帶毛的馬肉。
年輕的羅剎士兵忠實地轉述費揚塔琿的話,那個人仔細傾聽著,似乎覺得很有趣味。接著士兵再將那個人的回答用渤族語復述一次。
“你說你是個戰士,那我們就用戰士的辦法來決勝負。從今天起,我營帳外不設守衛,武庫的刀槍弓弩隨你揀選。三年內,你若殺得了我,就由得你回阿穆爾河,任何人不可阻攔。可是,若是殺不了——”那個人自馬上彎身,笑道,“你得當我的兒子,聽我派遣。如何?”
費揚塔琿竭盡全身之力,向他啐了一口,但沒有成功。
“這是女孩兒的招數。”那人的笑意不曾減退,“看來你還沒學會殺人。”
“我會殺人。還會把你像只羊一樣烤熟,吸出每根骨頭的骨髓。”費揚塔琿的聲音細弱,話說得卻急,凍干的口角撕裂了,沁出淤紫的血。
羅剎士兵的臉色緊張且猶豫,但那個人催促他,他只得不情愿地、吞吞吐吐地轉述了,額角都是細密的汗。
那個人大聲笑起來。他撥轉馬頭輕夾馬腹,自費揚塔琿身邊一掠而過,有力的手將男孩像只羔羊一樣攔腰拎了起來,擱在鞍前。
那個人的營帳扎在羅剎軍隊聯營的中央,與另一座一式一樣的營帳并列著。他在營帳前跳下馬背,把費揚塔琿夾在肘彎里,大步走了進去,暖意撲面而來。
皮膚早已凍得脆硬,緊捆在血肉上,每個輕微的動作都扯出裂口,炭火一烤,周身傷口仿佛被重新撕裂。男孩緊咬的牙根之間,磨出令人骨頭酸的格格聲響。他從不知道溫暖竟是這樣可怕。
那個人把他扔在地上,高聲下了幾個命令。他身邊的火盆被挪開了,這稍稍緩解了一些痛苦。那個人蹲在費揚塔琿面前,麻利地用短刀割開男孩身上小鎖甲的牛皮系帶。`費揚塔琿穿得本來厚實,在他明白過來之前,一層層貂皮、兔毛、細羊絨、絲綢,已全都被利刃劃破,衣物連著鎖甲,像個繭殼似的從他身上一塊塊剝落下來。費揚塔琿恐慌起來,大聲咒罵著,有氣無力地踢著他那條沒受傷的腿,不讓羅剎人碰到他的護手和靴子。可是他現在與初生的嬰兒一般軟弱。很快,也就和初生的嬰兒一樣赤倮了。他驚駭地看著自己折斷的腿,一截死白的小腿扭向一邊,趾甲全是紫黑色。
羅剎士兵們吵吵嚷嚷地抬進來一個巨大的蛋形紅銅盆子。里面已盛了大半的雪,又倒進幾桶滾熱的水。接著那個羅剎人抓起費揚塔琿,毫不留情地將他整個兒塞進水里,只把他的兩腿掛在了盆沿上。
費揚塔琿知道水其實沒有多熱,也知道這是在救他的命。但他覺得自己是被浸在火油里,立刻就要被活活烤熟了。他不愿示弱,緊緊咬住下唇,不肯漏出一聲哀鳴。
那個人飛快地伸出手,猛力扯下費揚塔琿斷腿上解凍了一半的馬肉,另手立刻將一碗烈酒倒在那骨茬參差的斷口上。男孩周身顫抖,出狼崽一樣的號叫,竭力掙扎,把水花撲騰得到處都是。幾個人跑上來幫著按住他的手腳,好讓他老實點。那個人趁機用短刀剔掉了費揚塔琿傷口里的骨茬與灰白浮腫的死肉。拿兩條薄板與一卷布帶緊緊地捆住了傷腿,使它恢復到筆直的樣子。
劇烈的疼痛和無能為力的恥辱撕扯著費揚塔琿,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是把臉沉到水面下,不讓這群羅剎人現他在哭。
士兵送來一只單柄大銀水罐,那人接到手里,喝了一大口,再把它遞到費揚塔琿面前。費揚塔琿竭盡全力轉開了臉。
那個懂得渤族話的羅剎士兵按著費揚塔琿的左手,說道:“你被那匹馬壓得太久,再過兩個小時,腿就會腫起來。到處起紅斑、起水泡。若這會兒不盡量飲水,到時候那兩條腿就會吸干你全身的血,漲得有腰那么粗,又硬又涼。像石頭一樣,然后,人就死了。”
“那樣很好,死了也比受你們侮辱好。”費揚塔琿氣息短促,仍是倨傲地揚著頭,側目斜視羅剎士兵濃眉大眼的臉龐。他其實比費揚塔琿大不了幾歲。頭和眼瞳和費揚塔琿一樣是黑色的,臉膛粗糙寬厚,神色與費揚塔琿所熟悉的牧民們同樣和善。但他一定殺過費揚塔琿的族人,也許殺死母親的就是他。
唇角有刀痕的男人耐心地把銀水罐再次塞到費揚塔琿的唇邊,他仍然執拗地不去理睬。那人說了句羅剎話,音調平靜,唇邊的刀痕更上揚了些,彎出一抹冷淡的笑。
唇角有刀痕的男人耐心地把銀水罐再次塞到奪罕的唇邊,他仍然執拗地不去理睬。那人說了句東6話,音調平靜,唇邊的刀痕更上揚了些,彎出一抹冷淡的笑。
擔任通譯的羅剎士兵聽了,也咧開嘴笑起來,道:“子爵閣下說,你愿意死,自然可以。可死人是殺不了他的,所以你輸了,死前無論如何得喊他一聲‘父親’。”
費揚塔琿一下子怔住了。
“難道你打算賴賬?我還以為你們蠻子把誓約看得重于性命呢。”那個被部下稱為“子爵閣下”的人,唇邊的譏誚弧線更深了。
費揚塔琿覺得出自已在抖,不是因為寒冷,是因為憤怒。他怎敢侮辱玄武大帝的后代下的誓約?
那人第三次把水罐遞了過來,手腕微傾,讓一小縷水淌過費揚塔琿干裂的嘴唇。費揚塔琿猛地把腦袋伸向銀罐,大口地喝下冰冷的清水,雙眼卻始終瞪著他,像一只剛從獸穴里被掏出來的狼崽子。
那人盯著他喝了大半罐水,才站起身來,將罐底剩余的水倒在一塊柔軟的布巾上,開始擦拭自己的臉和手。
浴盆里的水已涼到與體溫接近,疼痛也仿佛漸漸可以忍受了。費揚塔琿覺得神志清明了些,環顧四周,現這是一座羅剎將軍的營帳。四圍與頂上用的是上好的皮革,繪著地圖一樣的圖案,很是精美,但卻稱不上寬敞,遠遠不能與父親的大帳相比擬。
營帳當中地下照渤族樣式砌有大火塘,燃著芬芳干燥的松木條,不時炸起火星,另有七八個火盆散置各處。火塘后搭了張矮床,床尾四角包銅的紅木箱上倚著長刀與火槍各一柄,還有一些刀劍被仔細捆扎成一束,擱在地上。除此之外只有一桌一椅。桌上陳列著紙張筆墨,樸素簡凈。床上堆著厚軟褥子,看尺寸是數十張狐背皮拼接而成,未經改染。卻一色鮮明純赤,亦找不出連綴的痕跡。這張褥子配得上傳說里那些最偉大的汗王。
剛才那個通譯軍士卻管他叫“子爵閣下”。
費揚塔琿的母親是從北方冰原(西伯利亞?)嫁過來的北狄女子,她的故鄉很早便被羅剎國占據了,因而她有一半的羅剎血統,她雖然不曾教他多少羅剎族的語言。卻時時給他講述那里生的事。費揚塔琿知道,擁有“子爵”封號的男人,在羅剎國中世世代代皆為重臣,地位很高,身份相當顯赫。
幾個羅剎士兵送進兩桶新沸的水來,那人示意他們擱在地上,于是羅剎士兵們行禮退下。他說了句話,除了那個通曉渤族語的軍士之外,旁人也都應聲行禮離開了帳幕。
那個人試著脫下身上被染成赤赭顏色的袍子,血塊把白貂內襯黏結在里衣與傷口上。于是他一聲不響地將袍子用短刀割裂成條,扯下。袍子的用料是織錦,昂貴至極,每匹可換一匹良馬。但他只是順手將錦袍的破片甩到火塘里,任由它燃燒著卷曲起來,騰起濃厚白煙。
他轉回來,俯身查看費揚塔琿的情形。這是費揚塔琿第一次真正看清他的樣子。血痂和塵泥的面具已然抹去,露出一張英俊溫煦的臉孔,神情淡靜,若不是嘴角刀痕宛在。費揚塔琿幾乎不能相信這就是那個將他從戰場上掠來的人。費揚塔琿的哥哥多西琿這個冬天剛滿二十三歲,而這個人甚至比哥哥還要年輕。
他在大盆前蹲下,遞過另一只盛著清水的銀罐,說:“喝水。”
費揚塔琿肚子里滿是清水。從舌根往上翻出苦味來,但還是用虛弱的左手扶著罐子,勉力啜飲。男孩能感覺到雙腿已在不受約束地腫脹起來,而他不想死。
羅剎士兵每隔一陣就往費揚塔琿浸身的大銅盆添加新鮮的熱水,熱流淌過皮膚,痛楚有如灼燒。男孩強壓下喉頭的叫喊與惡心,忍受著這反復無盡的折磨。
很快費揚塔琿就明白,那個年輕的羅剎士兵剛才并不是在嚇唬他。他灰白而毫無生氣的雙腿上開始浮現一絲絲鮮紅裂痕,仿佛皮膚之下所有的血管都已破碎。裂痕像活物一樣蜿蜒伸展,浸潤擴大,成為恐怖的斑紋,繼而聯結成片。心臟煩躁不安地跳動著,擂鼓似的越來越快,隨著每一次跳動,就有更多的血涌進血管,使雙腿腫得更形可怕。
羅剎士兵把空桶拎出帳外,不久提了滿桶的雪回來,開始用雪敷上費揚塔琿的腿腳,唯獨小心避開傷處,好使他腿上的腫脹消退些,但收效甚微。
許多影子從角落鉆了出來,向費揚塔琿靠近,一面竊竊吐出難以辨識的私語。那些影子把冰冷有毒的氣息吹到他的臉上,帶著刀鋒、瘟疫和血的氣味,細長幽黑的手指伸進他的心口,緊緊攥住。
父親,母親,哥哥……費揚塔琿輕聲呼喚,沒有人回答。眼前的世界再次暗了下去。
費揚塔琿出了恐怖的大叫聲,周圍突然一下子變亮了。
他從睡夢當中醒了過來。
映入眼簾的,赫然竟是林逸青的臉!
“想不到你這個兇漢也會做噩夢,還能叫得這么嚇人。”林逸青的嘴角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象極了剛剛夢中的那個人,令費揚塔琿的又是一怔。
“你從越南回來了?”費揚塔琿定定的看著面前一身便服的林逸青,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當然。”林逸青拿過桌上放著的青瓷水罐和黑釉茶碗,倒了一杯水,一仰脖咕咚咚的灌了下去,神態動作又讓費揚塔琿想起了夢里的那個人。
“回來了不去皇太后那里述職,跑到這大營里來做什么?”費揚塔琿笑著問道。
“看看我走的這些日子你折騰的成果。”林逸青放下茶碗,抹了抹嘴角,笑著答道。
“你放心好了,都是嚴格按照你寫的章程來的,”費揚塔琿瞪了他一眼,“再說了,你留下的那起子東洋教頭,都在這盯著呢,我能怎么瞎折騰?”
“看樣子你是沒少受折磨。”林逸青笑著打量著費揚塔琿,“說真的,我真怕你們之間誰也不服誰,到時候干起來。”
“呵呵,那倒不至于,不過相互切磋一下總是有的。”費揚塔琿正色說道,“說實話,這些個東洋人,論單打獨斗,決計不是我的對手,這一點你必須得承認。”
“那是,能打過你這樣牛高馬大又身手非凡的兇漢的人,本就沒有幾個。”林逸青笑著捶了費揚塔琿的胸膛一拳,出“砰”的一聲,費揚塔琿鐵塔般的身軀卻巍然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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