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這么求婚的?!”埃德難以置信地大叫起來,“而她居然答應了嗎?!”
老薩滿瞇起眼睛看著他笑:“不,她瞪著我,然后大笑,好像我是個傻瓜。我喜歡她大笑的樣子,像冬天里刺破云層的陽光。”
埃德低下頭,抓了抓耳朵,覺得自己的臉有點發熱。人類通常不會如此直白地表達自己的**意,尤其是老人……但他得承認,他喜歡斯奧這樣的坦率。
“我從來沒有這么認真地去做一件事。”老人有些恍惚的笑容里帶著久遠的懷念,“我一心一意要讓她成為我的妻子——一心一意要讓她滿心歡喜,心甘情愿地答應我。那比我所接受的所有考驗都要難,而且沒有任何祖先的靈魂會幫助我……但我成功了。”
他咧開嘴,對著埃德點頭,得意得像個孩子:“我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等到她回答‘我愿意’。這一生里,那是我最偉大的成就。她不能再回家,我也不能,所以我們來到這里,我們的祖先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偉大的巨人之脊……這里就是我們的家。”
他環顧小小的、簡陋破敗的洞**,微笑著。埃德不自覺地跟著他傻笑。他喜歡聽這樣美好的故事……盡管他已經意識到,這個故事的結局,或許并不那么美好。
他不知道是否該開口詢問,而老人也突然沉默下來,怔怔地對著火堆發呆,黑色雙眼如夜色中的海面,平靜的表面下有無盡的波濤翻滾。
夜深時埃德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醒來卻驚慌地發現斯奧并不在洞里。他跳起來沖出洞口。在驟降的溫度中連打了好幾個哆嗦。抖得連骨頭都像是要散架。
雪不知何時又開始不緊不慢地落了下來,一片銀白之中,埃德幾乎沒能發現老薩滿孤獨的身影。
斯奧站在不遠處一塊突起的巖石上,眺望著白茫茫的荒原,雪落在他的斗篷上,漸漸堆積起來,讓他看起來像是一根被白雪覆蓋的石柱……仿佛斗篷下的身體已經失去了溫度。
埃德有些心驚膽戰地靠近老人。在老人突然開口時心跳都突然停了一拍。
“我在這里看見他。”老人用手杖輕敲地面,低低的聲音宛如夢囈,“那是一個像這樣的夜晚。雪更大,更冷……我半夜醒來,在風里聽見他唱歌的聲音,走出來看見他站在這里。他看著我。卻不說話,就像我離開時那樣。只是一眨眼他便被風帶走……于是我知道。貝爾達,奔鹿部落偉大的薩滿即將進入另一個世界,而我本該是他的繼任者。我以為他已經放棄了我,找到了其他的繼任者。可他沒有……他來召喚我。”
“……所以,你就回去了嗎?”埃德輕聲問道。他知道這沒什么可責備的——責任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放棄的東西,何況對于一個野蠻人部落來說。失去薩滿的指引,幾乎就意味著滅亡。
他只是不自禁地為卡羅琳。那個金發藍眼的人類女子而悲傷。她并沒有做錯任何事,她美麗且堅強,卻不得不失去她的丈夫……以及,又一次地失去了她的家。
斯奧轉頭看向他,稀疏的眉毛和胡子被雪染成白色。
“不,我回到了我的家中……回到我妻子的身邊。”他說。
他佝僂得更加厲害,仿佛許多年前的選擇又一次重重地壓在肩上:“但我不能當做什么都沒有發生,不能當做不知道我的族人……甚至親人會在戰斗中失敗,死去,或淪為另一個部落的奴隸……我的卡羅琳美麗又聰明,她很快就知道了一切,然后有一天,我打獵回來,她已經收拾好行李,告訴我,她要回家……她該回到她的森林,就像我該回到我的冰原。”
雪地反射出微弱的光芒,讓埃德能夠驚訝而慌亂地看見淚水涌出老人開始渾濁的雙眼。
“我坐在那里,知道我并不能阻止她。她會獨自離去,即使我能再一次找到她,她也不會回來。因為我只剩了一半的靈魂,一半的心可以給她……而那配不上她。”
埃德張了張嘴,又沉默地閉上。他想要安慰老人,他的妻子并不是因為這個才離開他……但他又知道些什么呢?他不過是個聽故事的人。
“這就是我的故事,年輕人。”老人的聲音在風里盤旋,“我的族人只知道我身為薩滿的那一半,但我需要有人知道,我也曾經是個丈夫。你要記得,年輕人,我的妻子,卡羅琳,她的家在加布里埃爾,如果有一天你經過那里,如果她還活著……或者,如果你能找到她的墳墓……請代我獻上一朵花。”
埃德用力點頭。他聽見低低的嗚咽,卻不敢抬頭分辨那是風聲還是老人的哭泣。他曾經以為這蒼老卻睿智……甚至狡猾得又幾分可**的老薩滿,這一生過得全無悔恨……
那樣完美的人生,或許是沒有的。
第二天老薩滿開始發燒,渾身滾燙得像血液都開始沸騰。埃德手足無措,猶豫了好久,只能偷偷地用法術為老人治療。
他知道信仰不是可以隨意侵犯的……這對斯奧來說或許甚至是一種侮辱,但他沒辦法眼睜睜看著老人死在他面前。
牧師的法術對野蠻人似乎并不那么有效,但斯奧體溫在傍晚時分恢復了正常。當他睜開雙眼時,埃德卻依舊在其中看見死亡的陰影。
高燒燃盡了他所剩不多的生命……再強大的牧師也無力阻止時間的侵蝕。
老人平靜地看著他,眼神卻分外清亮。
“告訴我你的故事,年輕人。”他說,“你獨自回到這里,也是為了你心**的女人嗎?”
埃德的臉騰的紅了,然后又迅速地白下去——他的確有心**的女人……但她已經明明白白地拒絕了他。
“一個野蠻人?”老人狡黠地瞇起眼,“努特卡很喜歡你。她在野蠻人面前大膽地稱贊你——一個連劍都提不起來的人類,稱贊你誠實又勇敢。”
埃德瞪著他,張口結舌,整張臉都燒了起來。
“不、不是那樣!”他慌亂得幾乎咬到自己的舌頭,“我是為了……為了……”
他的頭漸漸垂了下去,聲音越來越低。
“為了我的母親……她死了。是我害死了她……我害死了許多人……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講述自己的故事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尤其是當那個故事充滿悲傷、憤怒、愧疚與悔恨的時候。有好一會兒連埃德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些什么,但老人始終帶著淡淡的笑容,靜靜地聽著,沒有一點不耐煩的樣子。
傾訴與傾聽,似乎都有著神奇的力量。埃德漸漸平靜下來,在這個沒見過幾次面的老薩滿面前,他愿意說出口的,比面對他的親人和朋友們的時候還要多。
故事結束時他用忐忑又期盼的目光看著老人,而老人舒展開滿臉的皺紋,笑了起來。
“你以為我能給你什么充滿智慧的指引……幫你找到你的方向。”他說。
埃德老老實實地點頭承認。
“可我不能。”老人緩緩搖頭,“我不是你的神。即使我是,神的指引就一定是對的嗎?祖先的指引就一定是對的嗎?如果你只會傾聽與遵從,不會分辨,所有的對,最后都會是錯的——而我并不能教你如何分辨。”
埃德怔怔地看著他,似懂非懂。
“我是個薩滿。”斯奧指指自己的胸口,“我傾聽祖先的聲音,然后告訴我的族人——但有時候,我并不告訴他們全部。我教會我的酋長平等地對待人類,放棄無意義的殺戮與爭斗,即使是祖先的靈魂在我耳邊咆哮著要復仇的時候。因為我曾聽到,我曾見到,我曾**過一個人類的女人……我知道有些事,有些被稱為‘傳統’的東西,是不對的。但那些,我無法教你……說到底,我能教你什么呢?”他嘆息著,眼神黯淡下去,“經過了那么多年,我以為我很成功……可是如今我的酋長已經聽不進我的聲音,他心中的戰火被點燃,不會輕易熄滅……我不知道我的離開是否能讓他清醒,或許我也已經只能在另一個世界里看到結局。”
埃德愕然睜大了眼睛。他想起達頓,那個冷靜而穩重的酋長……很難想象他也會卷入部落間的混戰之中。
“不過誰知道呢,也許身為巨人的后代,我們注定戰斗至死……而后才能重新合為一體,得到真正的安寧。”老人平靜地看著他,“那是我們的命運,年輕人,你沒有必要為此而憂心。如果你真的需要什么指引,也許我能給你的只有這一句……你在人群中迷失的方向,不可能在無人處找到。”
兩天后,埃德把老薩滿的骨灰撒向冰原,看著灰白色的粉末消失在白雪之中。他不知道老人的靈魂是否正在一邊笑著瞇起眼睛,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做錯更多事……
但至少,他首先得去做。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