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晚上,在埃德照例對著冰龍的耳朵嘰里咕嚕完了這一天的種種煩惱和收獲之后,巴弗洛·奎因找到了他。
圣騎士氣勢洶洶,眼睛亮得嚇人,大步向他走過來的時候像一條餓紅了眼的巨狼,高大的身材襯得埃德像泰絲一樣嬌小,讓他忍不住微微踮起腳來。
他跟這位圣騎士就沒打過什么交道,也實在想不出自己什么時候招惹了他,但至少氣勢不能輸!
“蘭登·列奧納。”圣騎士當頭砸下這個名字,目光灼灼,“救了你的圣靈,真的是蘭登·列奧納?!”
他離得太近,近到埃德覺得他激動的口水都落在了他的頭上,卻也不好露出什么嫌棄的樣子。
“我想應該是,”他回答,“那個……惡魔領主,是這樣叫他的。”
圣騎士雙手握拳,仰頭大吼了一聲。
他頭發已經花白,臉上的皺紋里夾著斑駁的傷痕,這一刻過于興奮的表情近乎猙獰,卻顯出少年般的單純與熱烈。
埃德的嘴角翹了翹,又趕緊壓下去。
圣騎士不由分說地抓著他,追問所有的細節——那位傳說中的圣騎士長什么樣,如何出現,如何戰斗……如何消失。
埃德其實不知道那圣靈最后的爆發是否會傷及自身。他猶豫片刻,如實告訴了圣騎士。
但圣騎士并不在意。
“他不會后悔自己的選擇。”他說,“而英靈永存。”
埃德怔了怔,下意識地重復:“是的……英靈永存。”
他送了圣騎士一件禮物——從他的衣服里抖出來的一點碎裂的劍刃。那柄劍,應該是與蘭登·列奧納有什么關系的。
圣騎士欣喜若狂,拍他肩膀的力道大得能把他砸進土里。
“如果那個老頭子有什么不肯聽你的,”他拍拍自己的胸口,“來找我!”
以這種方式得到了神殿中地位僅在肖恩之下的圣騎士的認可,埃德有點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點頭表示感謝。
沒過多久,他的天真就遭到了艾倫無情的嘲笑。
“他說了‘來找我’,可沒跟你保證他就一定會聽你的。”老人說,“別以為他看起來連腦子里都長著肌肉,還像個小孩子一樣迷戀著傳說里的英雄,就以為他頭腦簡單……他騙起人來不會比尼亞差多少。”
老人最近對著他原本就沒什么好臉色,這會兒提起了尼亞,哪怕是他自己提起來的,臉色也變得更加糟糕,陰沉地瞪著埃德,仿佛一切都是他的錯。
他來找他是為了警告他——他得暫時離開,回斯頓布奇一趟,而在他看不見的時候,埃德如果敢做什么不該做的事……
“您是說,向娜里亞求婚……之類嗎?”埃德抖抖索索,又勇敢無比地問出了口。
艾倫眼睛里像是能撲出兩條惡龍,把他撕成兩半吞個干凈。
“那當然是在您的祝福之下才會進行。”埃德硬著頭皮繼續,“如果您愿意給我一些建議,那就再好不過了。”
艾倫被他的厚臉皮氣笑了。
“等我回來。”他說。
這是十足十的威脅。
埃德做了一晚上的噩夢,夢見無數次失敗的求婚,第二天還是得振作精神,提著泰瑞返回獨角獸號。
他得把小法師還回去。伯特倫之前來過一次,那幽怨的眼神實在令人毛骨悚然。
他們受到了熱情的歡迎,合作也談得極其順利。伯特倫需要錢——他得要大把的錢才能完成獨角獸號的改造,但他其實并沒有做生意的興趣,也實在沒有那個精力。如果能坐著收錢,又何樂而不為?何況,與大法師塔和各個神殿合作,他所面對的壓力和危險也要小上很多。這兩個強大的合作伙伴,足以震懾某些過于貪婪的家伙。
他毫不猶豫地給了斯托貝爾一堆的圖紙去復制,甚至愿意在大法師塔需要的時候借出扭扭。扭扭矜持地表示了一下“我很忙的”,但他發光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寫著興奮。
“我的老師對機械也有所研究。”斯托貝爾給了他很好的理由,“他制造過一種……工具,不需要任何魔法,就能展示出日月星辰在未來或過去某一刻的位置。”
那東西其實并不復雜,能測算出的東西也有限,但畢竟出自塑石者桑托之手。
扭扭立刻就放下了矜持,表示他什么時候都可以前往大法師塔。
伯特倫并不介意,甚至把泰瑞也一塊兒借了出去。獨角獸號的改造其實陷入了瓶頸,把這兩個家伙扔出去開開眼界,說不定還能有所收獲。而一定會歸心似箭的泰瑞,也能讓一旦沉迷于什么東西就會完全忘掉時間的扭扭不至于在大法師塔待得太久。
他的確是個大方的人,但當然得先保證自己的利益。
無論有沒有看出他的打算,斯托貝爾都對他表示了衷心的感謝。對于這一場友好的合作,只有跟著一起跑回船上泰絲表示了不滿。
“那我的……魔像怎么辦?”她問。
魔像的進展其實比獨角獸號的改造要順利得多。雖然蒙德或許會不太高興,但聽從伊卡伯德的建議,從最簡單的構造和功能開始之后,至少現在的魔像已經能穩穩地從船頭走到船尾。
“我們不會去太久的。”泰瑞說,“也許還能有些新的主意。”
他的心情其實有點復雜。他很想去看看大法師塔……看看它與自己記憶中的學校有多少不同,可又擔心自己忍不出露出太多的餡兒來——他原本就已經是個破了皮兒的餡餅啦!
埃德其實也有點擔心,但這種事,只能靠泰瑞自己去控制和選擇。
至于魔像,不是還有他嘛!他甚至可以拿些圖紙去給羅穆安·韋斯特,看看瘋法師能有怎樣的別出心裁。
斯托貝爾就住在水神神殿,離開獨角獸號后他們一起走回去。積雪已經化盡,陽光照著干干凈凈的石板路和石縫間的枯草,蕭瑟與寂靜之中孕育著不滅的生機。
他們談起地獄之門,也談起它的創造者。斯托貝爾對那位曾經用另一張面孔堂而皇之地在大法師塔待了好幾年的女法師有些好奇,也對她訓練那些私語者的方法很感興趣。埃德很愿意為他引見,卻又暫時不大想面對白鴉。
伊斯還沒有醒。雖然白鴉跟伊斯實在也沒有什么關系,埃德卻莫名地有點心虛。
就像是,他幸運地擁有了對方所覬覦的珍寶,卻沒能好好保護它。
那女法師說過他只會給伊斯帶來災難……雖然他一點也不想承認那是真的,可伊斯每一次倒霉,似乎都跟他有關。
他正想著該如何找一個可以出口的理由,卻在陽光之下,看見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這里的人,從另一條路上走了過來。
“……娜里亞!”他脫口叫道。
黑發的女孩兒瞥了他一眼就移開視線,一臉“怎么又遇到你”的嫌棄。
“艾倫叫我來幫個忙。”她沒等埃德開口就回答了他的問題,向斯托貝爾點頭行禮。
斯托貝爾微笑著回禮,體貼地給了他們一點獨處的時間,隨便找了個借口便先行離去。
埃德蹭過去,也不說什么,就是傻乎乎地笑。
娜里亞理也不理他地往前走,走出幾步又回頭質問:“你又跟艾倫說什么啦!”
“也沒什么呀,”埃德趁機抱怨,“只是想要在他的祝福之下向你求婚而已。”
娜里亞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的膽子倒真是越來越大了呢。”
埃德嘿嘿地笑著,越發大膽地拉住她的手:“所以,艾倫在哪兒?”
“洛克堡。”娜里亞回答,“大概又是為了老昆茨吧。”
逃出洛克堡的夏雷爾·昆茨到底又被“請”了回去。他的老朋友們都覺得,在誰也看不住他的情況下,讓巴爾克代勞,倒也能讓大家都省點心。
埃德沒有多問。難得的一點時光,怎么能浪費在一個不討人喜歡的老頭兒身上!
他原本該去神殿,但醒來之后他還沒見過巴爾克大人呢,去拜訪一下也很是應該。
艾倫應該正等著娜里亞,但埃德把她拉進三重塔時她也沒有拒絕。
高塔之中溫暖而靜謐,柔和的光不知從何處而來,如果不是周圍立了一圈卡薩格蘭德一世的雕像,一臉陰鷙地瞪著他們,這也算是個約會的好地方。
娜里亞背著手周圍看了一圈,微笑著回頭:“能不能告訴我,我是從哪里開始露餡兒的呢?為了不至于‘連人的味道都沒有’,我還特意親手烤了一爐草莓餡兒的小甜餅呢。”
埃德一直緊握著她,直到進入三重塔才放開的那只手,力氣大得可一點也不像是拉著自己的心上人。
“她的手很暖。”埃德的臉上已經沒有半點能讓人輕易放下戒心的傻笑,“天再冷都很暖。”
事實上,娜里亞的手上還有一層薄繭,可沒有他剛才握住的那只手那么柔軟。
“可你并不在乎這個吧?”他說,“你也并沒有很用心來偽裝嘛。”
“是嘛?”“娜里亞”并不否認,反而笑瞇瞇地湊近他,“你猜我是誰?”
如果她沒這么問,埃德會懷疑是莉迪亞或者白鴉,但加上之前那一句“連人的味道都沒有”……
“曼妮莎。”他說。
“不是這座塔告訴你的吧?”“娜里亞”懷疑地挑眉,似乎不相信他能猜得這么準。
埃德懶得回答這個問題。
身材高挑的黑發女孩兒一點點縮小,縮成個比泰絲還要矮上半個頭,有著健康的褐色肌膚和結實肌肉的女孩兒,也有一頭濃密的黑發,一雙黑眼睛溫潤明亮,有著孩童般的天真——與她一身貼身的火紅長裙襯出的好身材極其違和的天真。
“這的確不是我真實的模樣。”迎著埃德的視線,她承認,“可這地方也根本容不下我真實的模樣。”
埃德不由自主地抬頭看了一眼。塔底空間極大也夠高,甚至能容得下他跟一條龍在這里打架……卻容不下一個惡魔嗎?
他所見過的惡魔,即使是在黑巖所見的最大的那一個,都沒有大到這種地步的。
“你知道巨人有多大吧?”曼妮莎向他比劃了一下,“我差不多就有那么大。畢竟,我們差不多是照著巨人創造出來的呢,而我……我們的創造者,最喜歡的就是做出跟他的同伴們相似,又不同的東西。”
她說這話時帶著滿臉的笑容,埃德卻感覺到一陣寒意,仿佛從光滑的地面滲進他腳心,又一點點流遍全身。
“創造者。”他生硬地開口,“你是說列烏斯。”
“列烏斯。”曼妮莎輕聲重復,“這算是他所有的名字里不那么令人厭惡的一個了——說起來,你可真的激怒了他呢……我可憐的小尼亞也不知會受到怎樣的折磨。”
埃德的心顫了顫。他最擔心的就是這個,雖然尼亞把他從般多亞帶走,應該是得到了列烏斯的允許,在那之后,也只是給了他一些警告,并沒有給他什么實際的幫助……不,或許有,只是他不知道。
即使真的沒有,“遷怒”也是不需要理由的。
曼妮莎看著他的神情,搖頭嘆氣:“那個狡猾又自私的小東西到底是用了什么魔法,讓你們對他如此寬容?對他自己沒有好處的事,他才不會做呢。”
“是你告訴我他會受到折磨,”埃德直視著她眼中已經蔓延開來的黑暗,“然后你又想讓我覺得他別有用心,根本不值得我們為他擔憂……你到底想要我相信什么?”
“我也不知道呀。”曼妮莎一臉理所當然的樣子,“我是個惡魔,喜怒無常,捉摸不定,說什么做什么不需要任何理由,不是嗎?”
埃德憋住一口氣,保持著冷靜:“所以你是在告訴我,并不需要再浪費時間多聽你說什么,只需要困住你,或者徹底解決你就好了嗎?”
“‘解決我’。”曼妮莎指著自己的鼻子,忍不住笑起來,越笑越大聲。
埃德平靜地看著她,直到她自己停下來。
“你們,”他開口,“即使在這個世界被碾成碎片,也能在地獄重生,是因為列烏斯吧?如果我告訴你,我能看得見你與之相連的那條線,你覺得……我能不能切斷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