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此時,每個人都在觀察牛大猛的神色。
皇上您往哪邊看,咱就往哪邊捧。
神奇的是,這次牛大猛面無表情,絲毫沒打算暴露自己的偏向,即便他心里已經愛極了張逸夫的這份規范,并且已經開始想象車間工人背誦學習的場面,但還是壓抑住了喜色,波瀾不驚。
作為一個管理者,他必須波瀾不驚。
幾分鐘后,文天明氣喘吁吁地拿著一摞文件奔了回來,開始給各位領導分。
大家拿過文件,立刻品讀起來。
邱凌的那份規范,給人的感覺是老生重談,拿原來的版本略微潤色一番,只為哄牛大猛高興的。而張逸夫這份,卻是破舊立新,考慮到了工人們的具體情況,結合到了廠子的實際之處,言簡意賅,重點詳實,真的是良心之作,并且真的可以直觀地提高生產安全性。
別的都不說,就務實程度來說,皇上應該喜歡這份,諸人心下這么揣摩著。
又是幾分鐘過去,全場只有喘氣的聲音,哪個好哪個差早就高下立辨,但在牛大猛表明態度之前,就是沒人敢點破,大家不時用余光瞄向牛大猛,等待著他的態度。
然而老皇爺就是這么處亂不驚,等著他們的態度。
普天之下,就沒有一個臣子能參透朕的心思么!
不是你……張逸夫你別看老子,這次不能是你。
牛小壯你給老子閉嘴,輪不到你說話!
終于,又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打破了沉默。
“咳……”一個戴著厚片眼鏡的男人咳了一聲,直然說道,“作為汽機車間的人,我更能接受這份打印版的規范,我們車間文化程度普遍較低,大份零散的材料背起來很困難,理解也很吃力,但這份打印版的,我相信連初中文化程度的同志也能很快搞懂。”
此人名為方浩,正是帶頭去造紙廠搞油盤的那位仁兄。
他言完畢,不忘沖張逸夫的方向報以微笑。
張逸夫喜歡實在人,估計他言的時候沒想太多東西,只是報撤銷處分之恩罷了,他絕對想不到牛大猛一直在等著這樣一個言人出現。
“嗯,方浩說完了,其它車間呢?”牛大猛面不改色,不予表態,繼續望向其它幾位穿著工服的領導。
被逼到這份上了,大家只好言。
“手寫版的確實全面一些,但實際用起來,這份打印的應該更好。”
“是啊,我掃了一圈燃料部分,已經基本記下來了。”
“而且這里面都是跟我廠有關的內容,多余的都略掉了,很方便。”
一位一位言過后,牛大猛自行點了支煙,沖左右道:“老段,老徐,你們覺得呢?”
段有為已過了勾心斗角的年紀,自然豁達,直接說道:“廠長,我認為安全規范,最后終究是要落實到車間去的,我尊重車間同志們的意見。就個人而言,我也認為張逸夫的這版更利于推廣,我相信這也正是廠長要重新做《安全規范》的意義所在,否則每個人拿一份全國版的背去就是了。”
雖然不顯山不露水,又過于實在,但段有為終究是水平最高的,一句“落實到車間去”,“廠長這么做的意義”直指核心。
副廠長見狀,也才說道:“我也同意大家的意見,但邱凌給出的那一版也并非無可取之處,論全面是絕對夠的。我看不如兩版都印,精煉的用于背誦,全面的用于學習,相輔相成,把這件事徹底落實下去。”
副廠長到底是會做人,說出的話也最為圓滑,此語一出,迎來一片迎合之聲,所謂的“學習”基本就可以忽略了,只記憶張逸夫那版便對了,讓邱凌那版墊桌角去吧!
“嗯,老徐說得確實在理,這次搞安全規范的事,技術科出了兩版都很不錯,各有千秋,就按老徐說得走吧。”牛大猛沖邱凌方向投去了肯定的眼神后,才沖張琳道,“辦公室盡快去裝訂印刷,爭取下周做到人手一份。由我帶頭學習、背誦,下個月搞個車間比賽,考察考察學習情況。”
“盡快完成。”張琳代表辦公室點了點頭。
牛大猛雖然點名表揚了技術科,可邱凌的表情卻像吃了屎一樣難過,施舍而來的面子不如不給。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混到了這種地步。
邱凌寧可張逸夫不服,在會上對罵一頓,也不想得到這樣的結果。
連爭取的機會都沒有了。
他本人,也看過了張逸夫做的安全規范,他也清楚,這次張逸夫是真的用心了。
如果這份材料呈交給自己,而非段有為,自己會如何處理?
這個答案,連邱凌自己都不知道了。
“正好,我簡單說說下個月全國安全大會的事情。”段有為借機說道,“廠子里忙著達標的事情,邱凌不好脫身,這次就由張逸夫代技術科領導參會吧。”
嗚……
唏噓聲四起,大家這才反應過來,不知不覺間,張逸夫原來已經和老段綁上了!也不知道張逸夫拿了什么藥,能讓老工程師如此大動干戈。
這時的邱凌,早已垂頭喪氣了,沒了辯駁的力氣,他只粗粗掃了眼牛大猛,便知道廠長已經點過頭了,那表情好像在說——
邱凌,你已經沒有牛逼的資本了!
其實是邱凌自己誤會了,牛大猛根本就沒點頭,他以為段有為已經做過邱凌的工作了,而且他也沒有小瞧邱凌的意思。
正所謂偉大的人,看到什么都是偉大的;而狹隘的人,看到什么都是狹隘的。
邱凌只得放下怨氣,死捏著腿顫聲道:“逸夫,抓好這次機會,不要辜負領導的期待。”
“一定的,科長。”
牛大猛心下微微一驚,平常無理都能攪三分的邱凌,這次竟然這么輕易就服軟了,沒想到這事如此順利,看來老段的思想工作做得不錯啊!
他不禁沖旁邊的段有為點了點頭。
段有為面露深邃的微笑,其實他毛都沒做,只是天生眼窩很深,給人很深奧的感覺罷了。
一而再,再而三地,張逸夫已經將邱凌的驕傲擊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老段都出手了,老邱你今后就好好休息吧。
散會后,技術科四位同志拎著椅子朝辦公室走去,他們感覺到了一種異樣,像是朝代的更迭一般,老王和趙姐不禁換了副神色看張逸夫,儼然有了些看領導的感覺,邱凌已經完全無法壓住他了,連總工都幫他說話,這小子起來只是時間問題。
趙姐還好,理想都寄托在了詩詞上,誰當領導對她影響不大。
老王就有些感觸了,你娘的邱凌原來是只紙老虎!老子當年怎么就沒有正面剛一剛!
沒那么多當年,現在他只能繼續扮演老王這個角色了。知識分子都有股酸氣,而老王是受過挫折的知識分子,是知識有限的知識分子,他唯有將一切酸氣藏在心里,洋溢著微笑好好地恭維張逸夫一番。
至于年輕人,就不必掩藏自己的心思了。
牛小壯自然高興,這次李偉峰也沒有壓抑心中的喜悅,以死黨兼徒兒的身份一路給師父叫好。他想得也明白,自己已經得罪邱凌到家了,干脆換條船!
作為張逸夫本人,也沒想到安全規范揮到了這么重要的作用,這就像一面新的旗幟插上山頭,向全廠宣告張逸夫是張逸夫,邱凌是邱凌。
哎呀,是不是表現得太過頭了,一下就把總工征服了,好不好意思啊。
科長給不給他分配工作已經不重要了,往后總工直接分配,邱凌算是空了一半,回家慢慢思考做人的道理吧,張逸夫這么想著。
邱凌獨自回到辦公室,呆滯地坐在桌前,他儼然聽到了張逸夫來報到時所說的話——
“你好做,我好做,你來這套,我也來這套,真厲害的人要欺負我,我也沒脾氣,但你還差點兒。”
看來自己差得真不是一星半點,一個這樣的人殺進廠子,真的不是自己能夠制住的了,離段有為退休還有兩年,照現在的情況展下去,如果達標的事情張逸夫再立下功勞,兩年之內破格提拔實在不是什么天方夜譚。
雖然領先了近2o年的工作經驗和年齡,不過邱凌真的產生了危機感。
“一個大學生,來我們這種廠子干什么。”他狠狠地掐滅煙頭。
技術和能力上他已經不得不服了,作為一個狹隘的人,他很快找到了重拾自信的理由。我們這里都是鄉下人,你一個城市土豪來炫什么富!我們這里都是工人,你一個大學生來露什么吊!
錯的不是我,是你這個存心墮落階級來尋求優越感的大學生!
邱凌罵著罵著,突然神色一滯,“對啊……一個大學生,來我們廠子干什么?”
趕緊走!想辦法讓他趕緊走!大學生去大學生該去的地方,電管局也好,部委也好,老大您趕緊走!回到你應該去的地方去,跟那些旗鼓相當的人斗,別欺負我們廠里人老實!
邱凌這下子終于聰明了一回,在尋求自信的時候誤打誤撞,掘了關鍵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