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神策的感覺很奇怪,他在這名青草芽兒姑娘看過來的時候居然覺得對方是專門看自己的。
但又有點不像。
好吧,這個姑娘有問題。
既然青草芽兒到了,那些尋常歌姬便停止了舞動,做好了待琴聲響起之時便起舞的準備。
青草芽兒姑娘走到琴臺,跪坐,擺琴,一絲不茍。隨即,纖指輕觸琴弦,清脆的音符便躍然而出,本就安靜的場間更顯安靜,隨后的數指撩弦,更是清音凌與云上,如仙鶴鳴,如鳳凰啼。
楊總司與張總司二人之見這素手調琴便于不自覺間頷首微笑了。
謝神策對琴棋書畫中的前三項只是做到了大致的了解,除了畫工近乎無解,其他三項只是平常。入太學第一天評司馬瑜彈琴只是因為琴意引起了他的共鳴,而且他也不能從具體的琴藝上做點評,能讓司馬瑜自稱受教,完全是從意境上取的巧。像今晚這樣的聽琴賞心,謝神策自認為還是觀舞來的更悅目。
青草芽兒姑娘已經準備完畢,然后開始彈琴。
謝神策看著她的手指在琴弦上撥動,流蘇云袖動搖如荷風微擺,再看從消瘦的肩膀上垂下的一縷黑發,也從心不在焉漸入了佳境。
謝神策想到了王解花,想到了王青鹽,想到了周錦棉,想到了謝神威,然后側臉看到了賀若缺。
琴聲一變,從高深流水到了十面埋伏。
(當然不是這兩首曲子,山水是古箏曲,埋伏是琵琶曲。這只是謝神策的感受。)
謝神策仿佛看到了謝衣輕騎突進連下南宋五十余城的橫刀立馬,又仿佛看到了大白魚騎兵與西北陌刀對決前的黑云壓城。
琴聲再轉,瀝瀝春雨撒稻田,俏俏花朵含苞放。謝神策看到了司馬瑜把酒臨風,看到了錢伯安揮毫潑墨,看到了晉帝在書房中展顏一笑,看到了爺爺在宮門前回首百官。
此時琴音戛然而止。
眾人皆醉。
所謂余音不絕于耳,且繞梁三日,便是這種感覺吧。
謝神策很后悔開始的一段沒有認真聽。
“啪啪啪”
候賀若缺很不適時宜的打破了寧靜。
“好!”
真是個破壞氣氛的好手。跟謝神威有的一拼。
于是眾人惱火且驚喜,紛紛叫好。
謝神策瞬間汗濕背后。他相信兩位總司也有同感。
要是在剛才,有人襲擊的話,真的會措手不及。
謝神策與兩位總司對視,均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僥幸。再看賀若缺,謝神策便感覺到了由衷的喜悅。
以他能跟謝神威大戰三百回合的臭棋藝,琴曲的鑒賞能力可見一斑了。
因此他是最先回過神來的,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沉浸其中。
這時候,包廂的門開了,一名鮮卑女子身著輕紗走了進來,對著端坐琴臺上的青草芽兒微微一笑。
“姐姐的琴藝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呢。”
青草芽兒微笑回禮不語。
那女子站在下首,對著分座兩排的謝神策等四人福了一福,笑道:“奴家沫帖兒,特來獻舞。”
楊總司道:“這位便是春錦繡的沫帖兒姑娘?只看身段便是舞蹈的大家了。三位兄臺,我等今日可是又有眼福了啊。”
那二管事道:“既然貴客如此興致,那便請二位姑娘合作一場,如何?”
青草芽兒與沫帖兒點頭應允。
這一回,謝神策就沒有再像剛才那般入迷了。兩位總司貌似神魂顛倒,實則眼珠直轉,也是一點沒有被眼前的美人舞姿所吸引。
謝神策看的真切,因此暗暗發笑。
舞姿固然是出眾的,都能趕得上教坊司的歌姬了。身段自然是誘人的......
只是可惜了姑娘的熱情。
一曲終了,青草芽兒雙手按琴,沫帖兒站立在場間,微微的喘著氣。
場間仍舊是一片寂靜。
謝神策等人自然不會先打破這環境了。前面青草芽兒的琴就入了迷許久沒反應,這時候人家跳完舞你就鼓掌,是不是覺得舞跳得沒有琴彈得好?
這一回就是賀若缺也沒有再做愣頭青。
然而謝神策等人不做聲,不代表就沒有人出聲了。
“好舞,好曲。”
“啪啪啪”的掌聲在場間十分刺耳且清脆。
二管事眉頭微皺的回過了頭,他想看看是誰敢擅自開門。
只是他一回頭便沒有再把腦袋轉回來,而是整個身體隨著腦袋一起轉了過去。
謝神策等人自然是看到了門口的人,不光是他們,就是青草芽兒與沫帖兒兩位姑娘,也是轉身朝門望去。
門口站著一名老人,這名老人穿著一身黑袍,腰間系著一根金絲腰帶,發須皆白,面色紅潤,臉龐棱角分明卻不消瘦,十分的寫意大氣。
不是大富就是大貴。
謝神策想到。
二管事起身一路彎腰小跑過去,謙卑的說道:“東家來了。”
那老者點頭應道:“老夫過來看看。”
原來是春錦繡的東家。
青草芽兒與沫帖兒兩位姑娘走到老者身前行禮道:“見過東家。”
老者哈哈一笑,道:“彈得好,跳得也好。”
兩位姑娘微笑著退到了一旁。
謝神策很好奇這位老者的身份。就算是院子的東家,一般也斷不會直接推門而入,更不要說一來便讓歌姬退到一邊的,就不怕擾了客人的興致?
那老者向謝神策等四人環視一周,抱拳道:“老夫唐突,叨擾了客人的興致。失禮失禮。今晚的開銷,便算一半在老夫頭上。”
客氣了,這么說就客氣了。
謝神策等人回禮。
楊總司道:“東家客氣了,如此情景,如此歌舞,正應有良客,哪里是唐突了。”
謝神策暗罵:老匹夫,你是客氣了,但為什么不提錢的事?占了便宜還賣乖。我最......喜歡你這種人了。
張總司道:“敢邀請東家入座。”
那老者笑道:“如此老夫便不客氣了。”
謝神策笑著指座,老者拱了拱手便坐在了左手邊第一位。謝神策微微一笑:不造作,好性情。
老者道:“敢問客人可是從晉國淮揚道而來?”
謝神策笑道:“東家好眼力,我等是淮揚道的客商。卻是從大晉西北而來的。”
老者撫須笑道:“哈哈,老夫聽口音識人的本事還是不差的。老夫也是南人,因在大灞城常年有些生意,來往住宿不便,于是索性開了家勾欄院子,也方便了往來的落腳。”
謝神策心道好腰腿,這么大年紀了居然在外國開妓院做休息之所,真是幸福。
既然是東家親臨,二管事趕忙讓人換了一桌酒宴。
五人席地而坐,便飲酒賞月觀舞。
老者說道:“老夫曾去過晉國,在淮揚道還住過一段時間,因此識的口音。乍一聞之,很是想念那里的風土人情。”
謝神策道:“老先生去過淮揚道?”
老者道:“自然是去過的,約是十二三年前。那時候十分喜歡江南美景,尤其是蘇州與金陵。蘇州城婉約秀氣,金陵城繁華無比。在滁洲城,老夫還見過智永大師,與大師暢談佛法,至今想來,猶有幸焉。”
謝神策道:“智永禪師乃是真正的高僧。”
只是談過一次佛法便深感榮幸?要是跟你說我跟他生活了十多年你會不會嫉妒到死?謝神策在心里補了一句。
“瑯琊山是個好地方。沒有金陵的王氣,沒有泰山的壯闊,卻自有靈氣,安靜祥和。只是可惜被一座軍鎮毀了大半的生氣,污上了許多濁腥。”
謝神策道:“金陵王氣逼人,太甚。泰山之巔一覽眾山小,卻高處不勝寒。瑯琊山本非名勝,山不在高有仙則靈。說到底,看山是山不是山,還是人在看。”
老者聞言低頭思量,猛然抬頭,拍掌道:“好!說得好!看的是景色與人情,心里有怎樣的歡喜或憂愁,說到底還是要還到人身上來的。公子此言大妙,似道而佛又儒,當浮一大白。”
說完雙手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老者看著謝神策,露出欣賞的目光,道:“我曾聞大晉近年來多有才俊。聽的最多的,一個是謝家小先生,乃是晉國太傅的孫子,此子工于詩畫,長于話本劇目,與司馬瑜、錢伯安為友,乃是一個少年英才。還有個一個,便是毀譽參半的不知名者,此人只流傳出了兩部戲劇話本,之后便銷聲匿跡,至今只知筆名為‘山水一散人’。老夫拜讀其文,扼腕頓首,恨不能與之飲酒又恨不得生啖其肉。真是名士多風騷啊。公子乃是淮揚道人,這兩位自然是聽說過的吧?”
謝神策笑道:“自然是聽說過的,那謝小先生,正是在滁州寄養了十年,便是拜在智永禪師門下禮佛。那‘山水一散人’,我淮揚道人則以為是狂生,離經叛道之人。”
老者一拍桌子道:“公子此言大謬。那山水一散人離經叛道卻是該殺,然而諸般妙語卻是發人深省......”
“老先生,我等乃商人,這等事情,切莫再言。”
不待老者說完,謝神策便打斷了老者的話。
老者一怔,面露懊惱,隨后放下筷子,不再言語。
氣氛一時尷尬了。
好在不久一名管事便上來了,對老者耳語幾句,老者便起身拱手道:“幾位客人,老夫還有些私事要處理,此間怠慢了。”
謝神策等道:“老先生自去,我等自娛便是。”
老者走后,場間的氣氛仍然沒有活躍起來,謝神策等人又飲了一會酒,便結賬回去了。
結賬時果真只收了一半的銀錢。饒是如此,也花了近百兩銀子。
謝神策不禁感嘆,以前在黃晶樓別人請吃飯還沒感覺,在滁州鵲橋仙也是偷偷去過兩次的,但都沒有自己掏錢,適才眼見楊總司拿出數片金葉子抵賬,才覺得有些肉痛。
然而一想到是楊總司付錢,那也不是他自己的錢,謝神策的心情就變得愉悅了起來。
(PS:最近嚴打,好多作品都被吃了槍子兒,小作有幸一直堅挺到現在。是大家給滿滿的正能量啊!我將盡我所能,與大家一起戰斗下去!
晚上九點之前還有一章!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