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里,又高又藍的天空稀疏地綴著寶石一樣的星辰,那些明亮的星辰好像燈光,被那些星辰籠罩之下的燈光卻又好像星星一樣。
濟世伯府西小院的地下石室,這間石室一共有兩部分,下了石梯一直向前走是寬敞的解剖室,而剛走下石梯時,右側的石墻上則是一道暗門,暗門內是一間開闊的房間,房間里各種珍稀的藥材齊全,除了從四處搜羅來的罕見草藥,甚至還有以鏤空的木箱飼養的毒蛇、毒蟲、毒蝎等毒物,盡數被飼養在墻下藥柜最底層的空當里。
阿依的四只綠眼蟾蜍便被養在這間石室里,阿依以前每天都會來這里給動物喂食,過去沒有阿依時這些事都要由秦泊南親自動手,秦泊南不在時則會托給他最信任的葉媽媽照顧,后來有了阿依,改為由阿依來料理,每一天不管阿依有多少事情都會抽空來到這里給秦泊南飼養的這些動物喂食。
已經是三更天了,綠眼蟾蜍顯然已經適應了這里的氣候與濕度,晚上不會再呱呱地叫,這也讓阿依終于不用再煩躁,她正在配藥。
一路上對于這一則藥方她已經試過許多次,卻始終不滿意,她站在寬大的桌案前,手上套著由薄絹制成的手套,面罩厚厚的面巾,神情嚴肅。
但見她微微凝眉,左手拿起一只宣窯瓷盒,瓷盒里是滿滿的透明色膠狀物體,她又用右手拿起一只瓷瓶,小心翼翼地將瓷瓶內泛著幽綠的透明粘稠狀液體倒入左手的瓷盒內,只聽輕微的“刺啦”聲,瓷盒內的膠狀物體肉眼可見地由透明色迅速漫上一抹幽綠,一股詭異古怪的味道傳入鼻管,有些刺激感。
連蜷臥在一旁毒液吐盡正在休息的小赤也感覺到異狀,好奇地抬起三角腦袋,高高地直起身子向她手里望過來。
阿依面容沉肅,直等到左手內瓷盒里的膠狀體完完全全地漫上幽綠色,靜止了片刻,她脫去手套,用指尖輕輕地蘸取一點在指間捻了捻,手感和粘稠度都不錯,又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味道也很正。
感覺這一次好像成功了,她沉吟了片刻,帶了點“努力終究能得到回報”的小激動在心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最后一步就是要驗證藥效了。
她微微緊張,放下瓷盒定了定神,在小赤十分好奇的眼神里擼起袖子,露出一小截雪白細嫩的藕臂,在小赤的瞠目結舌下迅速從桌上拿起鋒利的匕首,先十分專業地在火上烤了一烤,緊接著用錚亮的刀刃在纖細的手臂上重重地劃下一道,鮮紅的血橫流!
小赤忘記了吐信子,濃濃的血腥味讓它張大了嘴巴,下巴差點掉了。
阿依望著自己血如泉涌的胳膊,滿意地點點頭,卻在還沒來得及放下刀子準備涂藥時,只聽身后的石門隆隆地被從外面打開,一襲青衫的秦泊南從外面走進來。
阿依愕然,她以為他今晚有許多心事要想所以不會來了,沒想到這大半夜的他竟然來了,并且還被他撞上這樣一幕,驚慌失措地瞪圓了眼睛,呆呆地看著他。
秦泊南剛一踏進藥室就看到這樣驚悚的一幕,阿依一手拿著沾了血的刀子,左前臂上已經被鋒利的刀刃割開了長長的口子,鮮血直流。
這樣的情景誰第一眼看到都會誤會吧,秦泊南大驚失色,三步并兩步地奔過來,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緊接著奪去她手里的匕首,凝眉怒聲質問:
“你這是在做什么?你究竟有什么想不開說出來不就好了,為什么要做這種傻事?!”
“……啊?”阿依懵了一下,驚詫地看著他。
“你這是……”秦泊南走近時才看到她割傷的地方并非是要害血脈,只是割傷了流血多的部位,微微一怔,緊接著又一眼掃見她身旁桌上的許多藥材和藥盒,這才直覺也許自己剛剛想的不太對,訥訥地問,“你這是在干什么?”
“藥配好了,我想試試藥效。”阿依摸了摸后腦勺,回答,頓了頓,狐疑地問,“先生,你以為我在干什么?”
“……”他還以為她一時想不開跑到這里來割腕,在心里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也為自己這樣荒唐的想法感覺到可笑,她怎么可能會想不開,頓了頓,又蹙眉道,“我對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用自己來試藥,當初學草藥時你就是這個毛病,不管有沒有毒先嘗過了再說,現在又做這種事,你再這個樣子,還沒等你成為一代名醫,說不定你的命就先被你自己給胡鬧掉了!”
“我才沒有胡鬧,先生你那個時候明明說藥王先師就是嘗遍百草最后才變成藥王的,無論是辨藥還是配藥當然要自己嘗試過才最有體會,再說我配出來的藥卻用小老鼠去做試驗心里總有些不安,可我又不能讓其他人幫我試。”阿依理直氣壯地道。
秦泊南撫額,無奈地嘆了口氣:
“你只記得藥王嘗遍百草,你怎么就不記得藥王因為嘗百草最后被藥草毒死,死的時候還沒到三十歲?”
“有多少人活了一輩子都默默無聞,藥王雖然沒活到三十歲,卻給大夫們留下了《百草經》,大夫們每年在藥王的生辰、忌日、除夕、盂蘭節、清明節都要祭拜藥王。雖然也不知誰定下的規矩,不允許我去祭拜藥王,讓我多少有點不快,不過藥王是個了不起的人,即使沒活到三十歲也值了。”阿依從瓷盒里挑起一點膠狀的藥膏涂抹在鮮血淋漓的傷口上,緩緩抹勻,“若是在我死去之前也能在醫學史上留下一筆,哪怕只是淡淡的一筆,比如為后世的醫學探索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之類的,我也值了。”
秦泊南無奈地嘆了口氣,他實在不想夸獎她的理想威武情操偉大,然而一抬眼卻見她剛剛還血流不止的部位在涂抹上藥膏后不久竟然迅速止血,不,不只是止血這么簡單,而是涌出來的血液在藥的作用下凝固起來,堵住了被切割破的傷口,使血液不再流出而是慢慢地層層凝固,變成由自身形成的止血屏障。
他心臟震顫,一把拉起她的手腕,細細地摩挲著她只兩息工夫便凝固住不再流血的傷口,驚疑不定地問:
“你這個、是什么?”
“凝血劑,只要涂上去,流出來的血液就會凝固起來將傷口凝結住,避免傷口過大造成流血不止最后失血而死。這也是我在邕城時想出來的,那個時候有許多人其實是能被救活過來的,只是因為他們被送過來縫合時已經太晚了,已經失了太多的血,可是有了這個就不怕了,只要將這個涂在傷口上,流出的血就會自行凝固,就像是身體本身破了一個小口流了一點血之后就會自動凝結止血一樣。”阿依略帶著一絲得意,神采飛揚地對他說。
秦泊南望著她,那纖細嬌小的身子仿佛正在發散著璀璨的光芒。
他的眸光狠狠地顫動著,用力地抖動著,她的確天生就適合做大夫,也的確天生就適合做一個藥師,不僅僅是因為那傲人的天賦,還因為她不甘于現狀。大部分成了大夫的醫徒一生都在遵循恩師的教導,用從恩師身上學來的醫術去救人,或許會隨著經驗的增多改一改老舊的藥方,面對不同的病人時也會在前人的基礎上改進一些治療方法,但這一切還是在拘泥于他們所學習過的那些陳舊的基礎。
阿依不一樣,她會做出許多新奇的、出乎意料的、甚至是會讓許多老大夫嗤之以鼻的事情,她尊重傳統,卻不拘泥于傳統,而她做這一切的目的又是極其簡單的,她想幫助更多的人減少病痛,她想拯救或許還有希望卻最終不甘心死去的人,為了這些她什么都可以去做,什么都敢嘗試。
純粹、直白,有著對生命的敬畏與慈悲的天生醫者,若她姓秦的話,若她不是個姑娘的話,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將百仁堂交給她。
為什么秦家宗族里就沒有這樣對待醫學單純又懂得尊敬的人呢,若是有的話,他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頭痛了。
顫動的眼波終于又一次靜止下來,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先生你放心,在沒有完全的把握之前我是不會給人用的,其實我做這個也是為了在開腹術中用,雖然之前做過一次腎臟切除,我也單獨做過一次腸壞死切除,好在都是下部位,不過兩次都差一點引發大量出血,所以若是這個配成了,或許在開腹術中也能用得到,當然了,還要再改進一下。”阿依搔了搔下巴說,“小蟾的蟾酥和小赤的毒液都不易得,小蟾倒無妨,養一養就多了,至于小赤……”她瞄了小赤一眼,遺憾地道,“若是小赤也領個媳婦回來就好了,多生幾條小蛇。”
小赤眼睛一瞪,你把蛇爺當什么了?
于是小赤生氣了,三角腦袋一撇,卷著身子刺溜刺溜地游走了。
阿依盯著前臂已經完全凝結了的傷口,用指尖摩挲了片刻,忽然看了秦泊南一眼,猶豫著說:
“對了先生,逸少爺說他成親后不想搬出去過。”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