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一大鍋熱水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泡泡,煙霧從門縫里偷偷地擠出來,撲在人的手背上,便是一陣濡濕。
衛策坐在樓下堂屋里等水開,順便,盯著桌上的那碟年糕,又瞧了一會兒。
現在,他幾乎已經可以確定,這年糕絕對不是他娘炒的了。
用料雖然一樣,炒制的手法似乎也沒甚么不同,可是他娘做的年糕,不會這般油浸浸,邊緣也不可能煎出一層可疑的焦糊。
沒辦法,誰叫他是個捕快?這種細微的差別,是逃不過他的眼睛的。
他抬頭往樓上瞟了瞟。
特地做了年糕等他回來吃,卻沒成想撲了個空,現在,她將這碟子東西大喇喇擺在桌上,絕對不是為了邀功這么簡單。
他心下柔軟,同時又覺得有點好笑,起身去灶房里將那鍋熱水搬去沐房,草草洗了洗,確信身上再沒有難聞的酒味,這才慢吞吞地上了樓。
房中黑漆漆一片,衛策花了點時間來適應黑暗,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光線,瞧見他的小妻子擁著被褥睡在床里側,榻上鼓鼓囊囊地一團。
睡著了嗎?
他稍作考慮,先輕手輕腳地闔上門,然后走到屋子當間兒,往前邁了一步,準確無誤地一腳踢在桌邊的方凳上。
陡然發出的“當啷”一聲,在這無比安靜的屋中顯得格外響亮,可是榻上的人,卻好似渾然不覺,動也沒動一下。
這下子,衛策立馬就知道。她鐵定沒睡著。
好歹做了幾個月夫妻,晚晚在一張床上睡,他還能不清楚她的睡眠狀況?大抵是因為白日里辛苦的緣故,她夜里很容易入睡,然而卻也很容易醒,很多時候,他在她身邊翻個身。動作大了點。都會立刻惹來她睡夢中不滿的抱怨。
適才踹方凳的動靜那么大,她怎么可能半點不察覺?
衛策的猜測沒錯,葉連翹的確醒著。
確切來說。她是壓根兒沒睡著。
衛策的行當特殊,不能像普通老百姓那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早出晚歸實在等閑,碰上突發狀況。連著好幾天不回家,也并不是一件稀罕事。
既然做了兩口子。這一點,葉連翹當然愿意理解——可是他怎么能在臨近過年的時候,拋下家里的老娘和有了身孕的媳婦,跑去同人吃酒。還這么晚才回來?
平日他兩人都忙,很少能長時間湊在一處。現下過年,不老堂歇假。他衙門里事也不多,趁著這機會。他多回來陪陪老娘媳婦,不該嗎,不該嗎?
是,同儕之間,難免互相應酬,可他是大名鼎鼎的黑面神衛都頭哎,他需要應酬任何人么?
這酒,分明是他自己想吃!
那可是四十多個人啊,哪怕每人只同他干一碗,也足足有四十碗,他干脆把自己直接塞酒缸里得了!
葉連翹才不會承認,她之所以不高興,最主要還是因為辛辛苦苦炒了年糕給他,他卻沒吃上,反正就是抱定了主意不理他,聽見屋里的動靜,不過皺了一下眉頭,繼續閉著眼裝死。
然后她就聽見一陣腳步聲,慢慢地由遠及近,到了榻邊。
鼻子里沒聞到臭烘烘的酒氣,反而有一股清新的澡豆香,那是她親手做的,決計錯不了。
她無聲地冷哼,正打算對著墻壁翻個白眼,忽覺一只涼冰冰的大手探進被窩里,輕易找到了她的手,動作輕緩而又堅定地往外拉。
這還得了?!
她猛然把手一揮,非但沒能掙開,反而觸碰到一塊*、好似石板的物事,干脆一咕嚕爬起身,高聲理直氣壯道:“你干什么,我才剛睡著!”
話音剛落,她就被眼前的景象給驚呆了。
不知什么時候,衛策在遠處的矮柜上點了一盞燈,使她能夠模模糊糊地看清四周的情形。男人大大咧咧地坐在榻邊,只穿一條長褲,上身卻是光溜溜,寬肩窄腰,一身緊實的筋肉在昏黃的燈光下,仿佛浮了層碎光。
而很不巧,她的手掌正好抵在他赤裸的胸膛上。
臭流氓!
葉連翹在心里狠狠咬牙,壓低喉嚨嚷:“你干嘛不穿衣服?!”
她不悅,衛策比她更不悅,眉眼之間黑壓壓的,冷聲道:“你動作能不能小一點?這樣飛快地爬起身,肚子里的祖宗還要不要?再說,我要睡覺,穿衣裳做什么?”
我呸!
葉連翹冷笑一聲:“呵呵,衛都頭要睡覺,去抱著酒壇子睡好了,上樓做什么?哦對不起,我忘了咱家沒有酒壇子,樓下院子里娘新做了一壇酒曲腌魚,你將就些,去抱著那個睡也是一樣。”
“胡鬧。”
衛策不但不走,反而彎下腰去慢條斯理地脫鞋,長腿一抬,作勢就要往床上擠:“我多吃了兩口酒,現下腦仁疼得厲害,你乖點,不要瞎折騰,有什么話明早……”
嘿你還有理了!
葉連翹狠狠拿眼睛瞪他,手仍舊擱在他心口,使勁把他往外推。推了兩下,發現自己這點子小力氣根本無法對他造成任何威脅,索性扯了衣服往身上套,跨過他的腿,往床下爬。
“嘖!”
衛策胳膊一伸,將她又給捉了回去,眉心揪成一團:“你還沒完了是不是?天這樣冷,回頭你再給自己凍病了,這是在罰誰?”
……對呀!
葉連翹有如醍醐灌頂,一拍腦門:“是,要罰也該罰你才是——那你去墻角那兒站著。”
“我為何要去?”
衛策才不搭理她,自顧自往被窩里鉆,把枕頭拉起來一點,舒舒服服往上頭一倚,抬眼看她:“你這么晚了還不睡。猶自瞎折騰,怪得了我?明曉得自己現下是甚么狀況,不說小心照應著,反而胡來,你做得對?”
不對,現在跟你說的根本就不是這個……
葉連翹忽然就覺得有點困惑。
好吧她承認,她的確是不應該賭氣往床下爬。畢竟揣著孩子。不能如此任性,否則出了紕漏,哭都來不及。可是。這好像不是重點吧?
“就算我這一點不對,你也好不到哪去,你跑去和人吃酒……”
“原來你知道自己不對。”
衛策哪里肯給她多說的機會,沉著臉。不緊不慢點點頭:“還有,我問你。樓下堂屋桌上放著的那盤年糕,是你做的?”
是了,這才是重點!
葉連翹重新振奮起來,使勁剜他:“就是我做的。怎么了?你以為我閑得發慌啊,若不是娘告訴我,有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喜歡吃那個。我才……”
“誰叫你進灶房的,我缺那口吃的?”
衛策橫她一眼:“你又不慣在灶房里操弄。倘或打翻了油瓶,油潑得一地,踩上去跌跤如何是好?莫說你現下是非常時期,就算肚子里沒有孩子,因為一盤子年糕摔傷胳膊腿兒,我心里能好受?”
葉連翹一愕。
她很早之前就發覺了,自己在制作各種美容護膚品的時候,動作特別靈巧,腦子也格外靈便,然而旁的事,卻多多少少就有點力不從心。今日在灶房炒年糕的時候,她的確差點打翻油瓶,幸虧萬氏一直在旁邊盯著她,方才及時穩住——可他是怎么知道的?
“呵,好歹一塊兒過了小半年日子,你是什么樣,瞞不過我去。”
衛策輕易猜到她心中所想,牽扯一下嘴角。
葉連翹心中生出一股被徹底看穿的窘迫,眉毛也豎了起來:“我是好心你還不領情!”
“我知你是好心,可實在沒辦法領情。”
衛策搖搖頭:“太咸了,齁死我了。”
“你吃了?”葉連翹倏然睜大眼。
她將那碟子年糕擺在桌上,主要是為了“震懾”他,讓他感覺羞愧,沒指望他真吃啊……都冷透了,吃進去肚子里能舒服?
“嘗了兩口,抱歉,實在咽不下去。”
衛策想笑,忙繃緊嘴角,語氣柔緩些許:“我自然盼著能吃上你做的菜,卻不需要你的一時興起。你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慢慢學,急什么?現下最重要是照顧你自己,難不成我還會和你肚子里那位爭寵?況且……”
衛策瞥她一眼,接著道:“況且,我固然不喜與衙門里眾人周旋,但再怎么說,我那一班捕快,也隨我從年頭辛苦到年尾,請他們吃頓酒,一年只此一回,真就值得你如此生氣,連覺也不睡了?”
葉連翹:“……”
怎么都覺得他的理有點歪,可是,她竟無言以對……
“你自己說,你錯了沒有?”
衛策抬了抬下巴。
“我……錯?”
葉連翹十分震驚,明明他回來之前,她心里不是這么盤算的……錯的怎么成了她了?
“知道錯就好。”
衛策很是理所當然,探長胳膊將她往懷里一帶,另一手展開被褥,把兩人牢牢攏在其中。
“你曉得捕快是歇不成假的,明日我還要去衙門里當差,除夕那天不該我當值,咱們便可一塊兒守歲——你以為我不想陪你嗎?”
葉連翹臉頰貼在他肩膀上,感覺到他的皮膚迅速變得溫暖,暗地里皺了皺眉。
衛策話少,無論成親前還是成親后,都常被她伶牙俐齒地搶白,根本沒有還手之力,今日怎么全反過來了?
心里那股悶氣么,的確是差不多全消了,可是,她為何始終覺得有點不對頭?
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啊……還有,這種徹底被壓制,永世不得翻身的感覺,又是怎么一回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