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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徐貫田匆匆的去了,楊銳立即問站在一旁的陳廣壽:“現在山東巡撫是誰?”
“是我們的老熟人袁樹勛。”陳廣壽道,“先生覺得明日農會進城會有危險?”
“十有八九會有危險,甚至會引起光緒的警覺。”楊銳很是肯定的道,“這農會要不是滿清支持,根本不可能建的起來,再有明天這么一鬧,傻子也能看出來這將有害朝廷穩定。滿清是腐朽,但是越是腐朽,里面的聰明人就是越多,我們玩的那些花樣他們若是認真看,還是能看出名堂來的,只是因為都是聰明人,所以大家都裝聾作啞罷了。”
楊銳只立在窗子邊,望向屋外,陳廣壽站在他身邊只覺得先生似乎什么都能看透,聽完這番話后,他有些不解的道:“先生,那現在該怎么辦?”
“既然是袁樹勛,那就好辦了。他貪來的那些錢不就都投在江南局里面嗎,發電報給滬上,讓那邊找一個有頭有臉的人……就找吳葆初吧,讓他馬上給山東發電,就說這徐貫田是他的親戚,或者故友什么的,先把農會之事穩下來。等過了今年,各地農會上了規模,那事情就好辦了。”楊銳看著窗外,若有所思的道。
陳廣壽見楊銳吩咐,立馬去通訊組發報去了。他這邊一走,程莐便過來了,道:“怎么了,要出大事了么?”
楊銳轉頭看向她,笑道:“嗯。是要出大事了。開天辟地的大事。”
徐貫田腦子嗡嗡翁嗡的,只等到井邊提了幾桶清涼的井水,從頭頂上澆落下來。這才感覺清醒了一些。他把整個游行請愿的細節都理順了一遍,又發現了幾處漏洞,比如在土地廟集合的時候,各鄉各莊的農會會員是要編組的,是以旗子上要有村名莊名;再有莒州的里面的街道狹窄,真來了一萬人涌進去就怕那些城里的二流子混在里面,會偷東西搶東西。這個要事先防范,省得做官府秋后算賬的借口;還有就是莒州是有城門的,如果守門的那幾個巡警不放開門。那城里面的骨干就要把城門打開;還有……
徐貫田在梳理整個流程的時候,于立五找來了,道:“田兄,還要找人做旗子啊。要不然旗子做不完。”
農民不比軍隊。要指揮還是要靠最古老的旗幟、鼓號,要不然沒走幾步就全亂套了。現在鼓號用嗩吶代替,但是旗子卻還是要做的。農會的旗子是井字旗,完整式樣是紅色底,左上角藍色小方塊內一個白色的井字,這旗子做起來比較麻煩,因為左上角是要縫制在一塊方正的紅布上,徐貫田想到時間緊急。便只取左上角的藍底白井字,不要紅底。但是實際的效果看起來,沒有紅底很不顯眼,最后又改回原來紅底藍框白井字的方案,但是這就要讓有人連夜縫制出一千面大大小小的旗子。莒州城臨近的農會都在做那一萬份煎餅,要縫旗子還是沒多少人手了。
“還是求文同志幫忙吧。”徐貫田知道確實沒有人手了,想到楊銳那邊有四五十個人,便只得把任務派了過去。
楊銳正琢磨著明日游行對今后一兩年各地農會的影響,卻不想來了這么個事情,哭笑不得之下只讓陳廣壽安排了下去,每人二十面大小旗幟,不做完不睡覺。
夜幕降臨,城南農會這邊有條不紊的安排明日游行之時,農業維持會的大小士紳只在東街的安福順酒樓歡慶勝利,那于守財臉青鼻腫的從鄉下鎖了來,被巡警牽到街面上游蕩了一圈,路過東街農業維持會的時候,一百多個地主來特意出來旁觀,王福財拿著折扇還狠狠的敲了于守財幾扇頭,只是這于守財一點也沒有往日那種低三下四,被打還要賠笑臉的舉動,而是嘟囔著:“田哥回來救俺……”
田哥是農會農民對徐貫田的愛稱,這個曾經的讀書人現在整天短衫草鞋,田頭灶下,哪里有農民他就去那里,一點也沒用看不起農民的意思,各處農民也真把他當兄弟看,只叫他田哥。王福財聽到他說田哥,還想再打的時候,巡警已經把于守財給拉走了。
明亮的煤油燈下,安福順飯館里眾地主觥籌交錯間,忽然聽聞下人來報,說明日農會要進城鬧事,更要鼓動成千上萬刁民進城,諸人聞言都吃了一驚。不過今日已經大勝,對農會有些不屑一顧的莊厚濤道:“泥腿子有什么好怕的,能來也就幾百個人了不起,明日俺讓莊家的團丁也進城,就在南城門守著,看他們是不是能翻得了天。”
莊厚濤滿不在乎,副會長王敬忠卻是道:“莊老爺,此事馬虎不得,旬日前那農會贏了官司,到處拉人入會,人數據說已有兩三千戶,真要把這些人都拉來,怕真有上萬人不止。這么多人進城,一個不好就要出亂子……”王敬忠說到這里,故意停了一下,看見滿席的士紳都看著自己,猶才滿意道:“這農會畢竟是朝廷準允辦的,要想它辦不下去,還是不能硬來,須得讓他們自己犯法。咱們不但不能攔他們,還要歡迎他們進城,最好再叫些人去添添亂;另一邊就是州城里的巡警才幾十個,那些鳥槍都不知道能不能打的響,如此還是要去東關那邊請省里的那支馬隊進城。這樣一旦城里面出了事情,街面上店鋪被搶被砸,那這馬隊就可以制止。到時候怎么處置,那就看黃老爺明斷了,好的話,當場就可以把農會那徐貫田給砍了,壞的話,他還是要擔一個聚眾鬧事、縱兇搶劫的罪名,這農會以后在莒州可就辦不下去了。”
王敬忠一番話說的曲曲折折,只等他最后說完。眾人才明白他的謀算,都是多看了他兩眼,只覺得這個人真是歹毒的很。不過歹毒歸歹毒。最少對付農會是很好的,眾人假裝贊同之下,王敬忠之計便開始實行了。州城里的二流子地痞馬上派人去聯絡,要他們明日打著農會的招牌乘機鬧事;東關那邊剿匪的馬隊管帶蔡元海,找了一個與之相熟的商紳連夜派人去找,告之其明日州城有人鬧事,請速派兵馬進城;至于莊老爺家的那一兩百團丁。可以先到南門那邊攔一攔、嚇一嚇,如果農會害怕,就此解散。那以后就可以用強硬的手段對付,如果農會被攔還敢沖進城,那就讓他們自投羅網。如此安排完畢,王敬忠又要人給農會送信。說明日莊家的團丁會帶著守在南門。農會一進去就會開槍云云……
在王敬忠的有意安排下,城里頭的消息很快就傳到城外,夜里正在開最后一輪會議的農會幾個干部聞訊出了些分歧,巡邏隊黑七的意見是要帶著武器進城——按照規定,每個縣的農會都配有步槍,里面十桿是向官報備過的,其他的則是私貨,其主要作用是訓練農兵。讓他們熟悉步槍的維護和使用,現在要對付州城里面的巡警和團丁。槍不能不帶,即便是不開槍那也可以給大家壯膽。
而于立五的意思是不能帶,最好是赤手空拳,理由是游行的標準作業程序是不能帶槍的。其實他有些話不能明說,滬上農運講習所上課的時候,老師對游行的本質講得很清楚的,這游行說到底就是讓人去送死的,只有流了血之后,仇恨、矛盾才能加深,斗爭才能劇烈,流血才是游行的本意。至于哪些人應該站在游行隊伍的前排,最好的人選是學生,不行那就是盡量選一些家世清白的普通人,這樣他們死了輿論上才好做文章。至于領導者本人,復興會培養一個領導不容易,革命還要繼續,所以領導們一般都要求在后面,美其名曰坐鎮指揮。
黑七和于立五爭執不下,其他幾個干部意見也不統一,徐貫田見此只好道:“明日不許帶槍,只能舉旗子。誰要是怕死那俺站在第一排。”
他此言一出,于立五立馬看著他,道:“你去就不如俺去!你去了那出了事以后咋辦?”
徐貫田有站在最前面的沖動,也有站在最前面的恐懼,聞言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可不一會便決然道:“竟成先生說過,如果革命只是靠一兩個領導者才能成事,那革命永遠不會成功!明日俺就站在第一排,你在后面指揮!”
徐貫田聲音不大,但卻堅決的很,于立五本想說要去報告特派員,可看到他倔強的模樣提著的一口氣最終還是嘆了出來,道:“那要是出了事呢?”
“出了事就把俺埋在莒州最高的山上,記得要向北,俺要親眼看著韃子被趕出京城!”徐貫田只說的不可辯駁,而后就站起身來,道:“會就開到這里吧。有什么事情明日當場再做調整。散會!”
游行前最后一次會議就此結束,等次日一早,大家便陸續去了五里外的土地廟。這土地廟荒廢已久,破瓦殘燭之下,那一副“有廟無僧風掃地,香多燭少月點燈”的對聯更缺了好幾個字。可如今那野草叢生的破土臺子上,早上匆匆買來的紅燭高香已經在燒著了,徐貫田只站在這四面眺望,他只想著人要多來一些才好,這樣可以把州城里那些地主和貪官都給震住,只是此時時間似乎太早,他張望了半個小時都還沒有人來。
“現在幾點鐘了?”徐貫田問向旁邊。
“八點不到,還有一個多時辰。”于立五安慰道。他眼睛也紅的很,一晚上都沒有睡好。
“真是早了。”徐貫田道。他昨晚是半睡半醒的,很早就起了床,穿的是藍衫黑褲,標準的農會裝扮,左胸口還有一個農會的井字會徽。
徐貫田說時間早了,但是遠處卻是有一群藍短衫來了,人只有百多個,但是走的甚是快。遠遠的就對著土地廟前旗子下的他們呼喊揮手,徐貫田看到來人神情只是一震,笑道:“還是有和俺們一樣睡不著啊。”
一個村的到了,再一會又是一個村的到了。待到十點鐘的時候,土地廟前已經聚滿了藍衫黑褲的農會會員,另外還有一些只是來看熱鬧、蹭午飯的農民也齊齊的站在隊伍里。只是這些人的衣衫綠的綠,灰的灰,巡邏隊正在清理。因為人實在來的不少,那些衣衫顏色沒辦法編進游行隊伍里的,就只能讓他們站在一邊,吃完煎餅就回家。
和各莊各村的骨干開過會后,徐貫田出到土地廟外面。只看見荒地上無邊無岸的都是藍短衫,見此他本已經萎靡的精神又亢奮起來。而廟里面幾十個開會的骨干一出來,本已坐著吃完煎餅的農會會員都起了身。只看向高臺子上自己村莊里的那些頭頭。他們只見自己村里的頭頭舉著一面大旗子跳下高臺,直奔到自己這邊,在一通大聲的嚷嚷之后,諸人倒是明白他的意思。那就是所有人跟著旗子走。而頭頭在喊完之后。則按照開會時的安排,把自己莊里的人領到土地廟的高臺之下。
如此一動,荒地上原本靜止的人群一時間都亂了起來,好在當天的風不小,頭頭們手中的旗幟飄揚之下,上面的村名莊名一目了然,一兩百人的隊伍跟著自己的頭頭一隊隊的站在土地廟高臺之下。這里,徐貫田正滿心激動的等著他們向自己靠攏。好發表一通進城之前的講演,讓所有人斗志昂揚的去進城請愿。
見下面的隊伍都聚集了過來。徐貫田站在高處開始說話,“農友們……兄弟們……”只是他的話并沒有讓下面的人安靜下來,黑七見狀便讓人吹了一記嗩吶,噪音過后,底下的人才逐漸安靜下來。
“農友們,今日請大伙來,不是要大伙鬧事的。”徐貫田大聲的喊道,聲音只傳到隊伍的后頭。“咱們都是種田的,每日生計都不保,沒有功夫去鬧事,更顧及一家老小,也沒膽量去鬧事。但是,有人看準了咱們不敢鬧事,吃了虧不敢伸張,就故意欺負咱們,取笑咱們,不把咱們當人看。咱們不是今天被欺負,不是現在被取笑,而是祖祖輩輩都是這樣被欺負過來的,被取笑過來的。可現今不同了,咱們有了農會,咱們農會是在京城報備過的,是官府承認的,是正正經經的會,是為大伙打抱不平的會,是所有農友團結一心的會。
于守財的事情大伙都聽過,明明州判老爺判了他無罪,但現在地主們買通了巡警,把他銬到州城里,沒有過堂沒判罪就開始游街示眾,這根本就是目無王法,欺壓良民。大伙一定要清楚,這事請不是于守財一個人的事情,而是咱們幾萬農友的事情,這事情如果今天不請愿,那明天拷進州城游街的,就可能是你、是他、是任何一個農友。
要不想再被欺負,那就要把任何一個農友都看成是自己的兄弟,要想不再吃虧,那要把農會所有事情看成是自己的私事。今日于守財被欺負,那就是幾萬農友被欺負,今日于守財若失敗,那就是幾萬農友皆失敗,今日于守財若勝利,那就是幾萬農友都勝利。”
徐貫田說到這里,從旁邊人手里拿過一桿大旗,揮舞著,更是大聲的喊道:“農友們,兄弟們,團結一心,大伙跟俺去請愿,貫田生死與俱!”
徐貫田講演完,底下的會員都使著勁的拍手,隨著各村頭頭帶頭喊號子,眾人都大聲的呼喊道:“團結一心,生死與俱!團結一心,生死與俱!團結一心,生死與俱……”
徐貫田見狀知道氣氛鼓動的差不多了,遂舉著大旗跳下高臺,只等在不遠的地方。他一下去,黑七的巡邏隊也跟了下來,而后跟著的是大店鎮隊、劉官莊隊、夏莊隊、店子集隊、小店隊……七千多人的隊伍齊齊跟在他的后頭,徐貫田也不等后面人排隊,只看見有人跟過來了,便緩緩的往前行去。土地廟前密集的藍色方塊頓時扯成長長的一條藍布帶,緊緊的跟在徐貫田后頭,直拉把整個隊伍拉了一里多長。
隊伍里都是穿著藍短衫黑褲頭的農會會員,所有人左胸口都帶著一個井字徽標,只走了三四里路,眾人都有些冒汗的時候,前面的副會長于立五忽然帶頭唱起了會歌:“團結就是力量,這力量是鐵,這力量是鋼……”
七千多人都是上過農會簡易培訓班的,這歌或多或少都會唱幾句,但一般唱都是幾十個人至多也就百多人,現在七千多人一起唱,聲音之大,氣勢之壯,頓時讓所有人激動不已。
“團結就是力量,
這力量是鐵,
這力量是鋼,
比鐵還硬,
比鋼還強……”
隊伍慢慢走到城南,農會門口準備好的人,吹著嗩吶打著鑼鼓歡迎這請愿的隊伍,但是嗩吶鑼鼓再吵也壓抑不住這低沉卻富有力量的歌聲。莊家的團丁堵在南城門口,本想在虛嚇一下農會的人,但是看到遠處一股藍色激流涌來,再聽到那激昂的歌聲,頓時都慌的棄門而走,只放開大門,讓這些藍衣短衫進城。
莒州城街道狹小,游戲的隊伍開到此處在前排的巡邏隊的帶動下,忽然手挎著手,緊緊密密的依靠在一起,每一個人身前身后都是兄弟,每一個呼吸和聲音都是自己。他們齊齊的向前,磅礴的氣勢只把街兩邊的店鋪伙計驚得在一邊發呆,直到開路的巡邏隊員拉著他們,這才讓開了路,讓隊伍過去。
隊伍從南門進城,而東街的農業維持會的地主們早得到了消息,只立在十字路的一處茶樓上觀風。在他們的想象里,農會是開不到十字街就要自己亂掉的,而后一早趕回來的馬隊正好乘亂捕殺。只是想象的混亂并沒有出現,農會的衣服和地痞的衣服完全不同,而農會會員更是手挎著手齊步走,讓他們無法插隙,更有那零散卻護在隊伍兩側的巡邏隊員,只把幾個冒險犯亂的地痞給拿下了,他們練過復興軍的軍體拳,大半年的訓練對付地痞還是綽綽有余的。
“怎么還不亂?”維持會的會長莊大老爺問道,剛才他好像聽到低低沉沉的歌聲,但聽不太明白唱的是什么,最關鍵的是,城南那邊沒有亂起來。
“快!再派人去看看。”副會長王敬忠說道,這個昔日的落榜秀才對于維持會副會長一職很是珍惜,更是用心的巴結莊大老爺。
屋子里的家丁正要去,卻不想“嘣嘣嘣……”的上樓聲,安排在南城門處的團丁頭目跑了上來,他不跪也不行禮,只把身后半舉著的手往南面一指,結結巴巴的道:“來了,來了,他們來了……”
看著自家的人的這么沒有禮數,莊厚濤一腳踢了過去,喝到:“誰來了,是那幫刁民來了?”
頭目聞言一個勁的點頭,想說又似乎描述不出自己看到的東西來,只張著嘴擠不出半個字。幸好,走到近處的農會隊伍幫了他,只等徐貫田舉著旗子出現在十字街口的時候,歇息了片刻的會員又開始大聲的那首團結就是力量,此時整個隊伍大半都已經入城,城內不比城外,幾千人忽然高歌,只把兩邊的木樓震的嗡嗡作響,各處的雞鴨也都飛上了天,而茶樓里觀風的眾地主更被這粗鄙卻激昂的歌聲點了穴,一個個面面相覷,不知所措,而一襲長衫,拿著白紙扇一心當軍師的王敬忠,臉色忽然發白,站著的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嘴上只嚷嚷道,“捻匪!捻匪!”
七千多人統一的著裝,齊整的步子,高昂的歌聲,如此的景象和氣勢只在幾十年前的捻匪身上見過,只是,兩者最多也只是斗志相似,毫無紀律的捻匪不可能如此整齊。
地主們口等目呆的時候,衙門左近的一間茶樓里,聽到歌聲的楊銳只對著身邊的諸人笑道:“我們的隊伍來了!”其實此時眾人也都聽到了歌聲,但是空空的街道上什么也看不見,只待過了不知道多久,一桿迎風招展的井字旗才出現在眾人的視野,而后出現的則是一支藍色的、前進的隊伍,這支隊伍如此的鮮活生動、斗志昂揚,只像那春日里雪化水激的沂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