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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所在


更新時間:2016年06月05日  作者:貳零肆柒  分類: 歷史 | 清史民國 | 貳零肆柒 | 清末英雄 

內閣會議剛剛確定新的駐美大使人選,正在商議中國宣布中立后如何嚴守中立時,外面大殿卻報說是朝鮮大使求見,且此人居然不聽勸告蠻橫的闖了進來。

朝鮮自**后一向是感佩天恩,對中國的各項內外政策也都是亦步亦趨,從來就不曾如此無禮過。可今天卻不顧勸告直闖總理府,這讓與會諸人很是奇怪,翁文灝放下開會的心思,擰著眉頭帶著不悅:“這朝鮮人想干什么?”

“大人,他……”翁文灝的另一個秘書、早前商務印書館的王云五此時臉色很不好看,他說的有些結巴道:“大人,您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多事!”翁文灝不耐煩的說了一句,但人還是去了正殿。可在見到朝鮮大使朱進秀時,他也被此人的打扮弄的哭笑不得——朱進秀身上前后左右、上上下下都貼滿了黃紙,甚至帽子上、額頭上也都粘著這些東西。紙上無一例外的畫了些誰也不認得的鬼符。除了這種打扮怪異,他帶來的幾個隨從還抬進來一個紅色的長木箱,箱子被大紅布包裹著,不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

“朱大人這是……”翁文灝忍者笑意指著朱進秀的打扮問了一句,慢了一步的王云五想阻止卻來不及。

“稟總理大人:近年來貴國京都妖氛太甚,下官為求自保,不得不去寺廟求了些神符護身。每次外出便粘于身上,以免為妖所惑,忘記吾王陛下和列祖列宗是誰。”朱進秀嚴肅著臉答話,還正正經經的對翁文灝施了一禮。

“妖氛?!”翁文灝雖然留洋出身,但少時讀的也是古書。他的臉頓時漲紅起來——這朱進秀就是來羞辱自己的,但他知道朝鮮是一個比日本還專.制的國家,里頭盡是一些尊王攘夷的狂生,自己如果馬上將他趕出去,那只能成就他的名聲,是以他強忍著不悅道。“大使閣下今日為何而來?怎可不聽人員勸告,強行闖入?”

“稟總理大人:下官確有急事,不得已而為之,還望見諒。”朱進秀又拱了拱手作為賠禮,然后整理衣襟正色道:“小邦國王陛下見美利堅國欺凌日本,奪其土、屠其民,感同身受;又念及日本為小邦盟國,其已對美利堅宣戰,小邦自當同仇敵愾……”

朱進秀話還沒有說完就被翁文灝打斷了,他已經忘記了憤怒,只有深深的詫異。他道:“貴國難道也要向美國宣戰?”他說罷又強調道:“難道貴國忘記了當年日本曾傾吞奴役過貴國……”

“稟總理大人:前事之師,自不敢忘,然既已結盟,自當守諾重信,不如此,國當何以立?人又當何以立?且美利堅人狡詐兇暴,不顧公義、欺凌黃種,小邦又豈能袖手旁觀?兄弟兄弟鬩于墻,而外御其侮,故小邦亦將對美宣戰,吾王陛下特遣下官前來告之母國。”

朱進秀身上黃紙飄飄,說話又是一副宋儒士子、氣節最大的模樣。翁文灝雖然心中雖不贊同其行,卻因此愛護其人,當下再無怒意,只認真問道:“貴國如此國力,對美宣戰無疑是以卵擊石,難道……難道貴國國王陛下就不怕戰敗嗎?”

“稟總理大人:小邦若不宣戰,在道義上便已戰敗。士可殺之,不可辱之,小邦愿死不屈。”朱進秀說的大義凌然,這讓想再說什么的翁文灝當即失去了談話的興致。

“好吧,我知道了。貴國有充分的外交自由。”翁文灝有些無力的道,當下就想送客。

見翁文灝如此,朱進秀再道:“下官此來還想送總理大人一件禮物。”

朱進秀一說禮物,翁文灝旁邊的王云五又是使勁搖頭,示意他不要收。可翁文灝現在是豁出去了,他不在乎被朝鮮人如何嘲諷,心中自有自己的理想,是以大聲干笑了兩句后,他道:“好。那就打開,看看是什么禮物。”

翁文灝一說打開,朱進秀就示意隨從打開木箱。只見紅布褪去,木箱里露出一塊舊舊的石碑。與王云五想的不一樣,這并不是朱進秀特意刻的碑文,以用來侮辱翁文灝。但這卻是一塊朱進秀特意選的石碑,上面大大的漢字右起豎寫道:‘洋夷侵擾、非戰則和、主和賣國’,再左側兩行則是:‘戒我萬年子孫。丙寅作、辛未立。’

“這是……這是……”王云五這個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副所長、四角號碼檢字法發明人,古書終究要比翁文灝多些,他‘這’了兩次后,終于指著石碑大聲道:“這可是斥和碑?!”

帶這些微笑,朱進秀傲然稽首道:“這正是小邦國寶:斥和碑。下官苦求吾王陛下良久,才得了這么一塊敬贈送于總理大人。”

只看上面的字翁文灝不知道是什么,但王云五一說斥和碑,他腦子里的記憶當即涌了上來——此碑碑文為朝鮮大院君于1866年丙寅洋擾期間所寫,所以稱丙寅作;丙寅洋擾是法國,美國人于辛未年再來,占據江華海峽打算模樣英國截斷朝鮮的漕運,以讓朝鮮求和,大院君當即令人將丙寅所寫的十二個字刻成碑文,豎立于漢城的大街小巷,此為辛未立。

丙寅洋擾和辛未洋擾都以洋夷敗退而告終,這在當時并不是什么大事,但甲午后中國日受瓜分之禍,朝鮮的往事常常被老學究和熱血青年拿來做激勵,直到庚子后整個大清不管官府士人都從斥洋變成崇洋,這段故事才漸漸被人忘卻。翁文灝生于1889年,少年時自然聽過老學究講述這段‘氣節’往事,但后來則漸漸遺忘了。

朝鮮大使朱進秀送往禮便告辭了。在他看來,中華畢竟是上邦、是母國,朝鮮再造全賴母國傾力相幫——雖然神武四年中日和談后還剩下不少利益在日本手中,但中日瓜分俄羅斯草原總督區的背景之一便是日本承諾放棄在朝鮮的各項權益和既得利益,如此才獲得四十多萬平方公里領土。日本資本走了也不是說中國資本就進來了,楊銳不但勒令國內資本禁止操控朝鮮實業,還貸款幫朝鮮自我發展,關稅同盟也留了不少時間給朝鮮。

此再造確實是毫無私心的再造,不是你搶我奪爾虞我詐。帶著這樣的尊敬,朱進秀即便諷刺嘲弄也僅僅是點到而止,而他這邊走了翁文灝卻看著那塊斥和碑佇立不動。碑文上那‘主和賣國’的四個大字與胡適等人老在他耳邊說的‘和比戰難’四個字,同時出現于他的腦海里,四個字打四個字,戰的是難分難解,是以翁文灝當場石化了。

“總理,里面還在開會呢?”有些明白他心思的王云五提醒道。

“哦,開會啊。”翁文灝良久才答應了一句,最后道:“還是散會吧,我想靜一靜。”

“這……”王云五早在胡適出國前就讀中國公學時就與其相熟,辛亥那年又差點成了孫汶的秘書,而后被蔡元培聘為文部官員,蔡政變身死去職后又靠胡適的大力吹捧方才入了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如此的經歷,讓沒有留洋入兄弟會的他也成了一個忠誠的自由主義者。翁文灝的思想變動是兄弟會關注的重點,此時見他因朝鮮對美宣戰、送斥和碑而遲疑,王云五當即快步回到內室將事情告之諸人。

“什么!朝鮮也宣戰了?!”顧維鈞大驚。朝鮮雖然無足輕重,可這會讓內閣在國內倍受道義指責,而首當其沖的就是他這個外交部長。

“朝鮮想以卵擊石、螳臂當車,那我們就聽之任之吧。”文部蔣夢麟無所謂的道。

“朝鮮對美宣戰……”禮部張東蓀不斷搖著頭,而后斷然道:“這肯定是受了楊竟成的指使。”

“朝鮮是基于條約宣戰,雖可憐,卻可敬。”土部丁文江意見和其他人不同,大致是贊許。

“朝鮮如果對美宣戰,我們就更要抓緊時間宣布中立了,總理呢?總理怎么……”工部馬君武道,他這么一說大家才發生翁文灝不在。

“我去看看他。”運部詹天佑道,他之前是沉默不言的。可吳景超對他使了眼色后,他便站起身出外去找翁文灝。

“朝鮮除了說要對美宣戰,還送了塊斥和碑。”前往大殿的過程中,吳景超說著王云五告之的消息,頗為擔心。“詠霓看來是猶豫了。”

“都到這一步了,還有什么好猶豫的。”詹天佑不解,但隨即道:“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顧,兩者皆可拋。”

見詹天佑這個耶魯老兄弟會員居然還有心情吟詩,吳景超不得不苦笑,他道:“我就怕詠霓一時看不開,掉到酸儒的氣節中去了。所謂氣節,就和貞操一樣是封建統治者用來束縛人性的東西。一個真正自由的人是無所謂氣節和貞操的,他只有自由和人性,而為了人和人之間互不干涉彼此的自由,于是就創造了民主這個與眾相處的方法……”

吳景超也嘮嘮叨叨說了一堆東西,待他和詹天佑走到大廳時,翁文灝已經讓人將那塊斥和碑給收起來了。他道:“總理,今天的會議……”

“今天的會議就先散會吧,我想靜一靜。”被喚起兒時排外記憶的翁文灝默然道。

“那我們何時宣布中立?”吳景超追問。“現在朝鮮也宣戰了,我們不中立不說美國會誤會,就是稽疑院那邊也過不去啊。”

“稽疑院……”翁文灝才想起稽疑院那邊的態度。是啊,稽疑院大部分代表可是想著和平的。“那就把這塊碑送到稽疑院去吧。”他惡作劇似的道。

“詠霓可是有心結?”見翁文灝如此說,詹天佑單刀直入的問。

“確實是有。”詹天佑是長者,身份和地位比胡適還高,翁文灝見他相詢也就直言相告。“朝鮮人認為和就是賣國,這讓我感觸良深。這段時間我老是在想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們這些人自作主張的去給予民眾自由,這種強加行為難道就不是一種專.制?他們習慣了頭頂上有一個皇帝、習慣了三綱五常、習慣了老黃歷,我們貿然的、不與他們商議就想著變更國體,這真的是對的嗎?

有人說,國家不民主就發展不了經濟的,可我們的經濟增長速度世界第一,不到三十年就超過了列國,僅僅遜色于美國;有人還說,國家不民主科技就無法發展,可這一年來我看科學院的科學報告,并沒有覺得科技無法發展啊。”

“詠霓啊,我以前也有這樣的疑惑,不過最后我得出了解釋:那就是這片土地上的人民被專.制的太久了,他們已經習慣被奴役。對突如其來的自由一時間當然會難以接受,但不需多久他們就會習慣于這種自由。你沒看到燕大的學生么?他們就是專.制國家里最自由的一群人。”見翁文灝說出心中的疑惑,詹天佑當即以過來人的身份勸說著。

“我知道燕大的學生,可這到底是****的放縱還是精神的自由?”翁文灝反問道,“就我所知,燕大的男女生是最……”他不好說‘Yin亂’這個詞,停頓一下才道:“說實話,我對燕大的學生并無好感,不管怎么看,他們都是最反叛的一群人。”

燕大男女關系之亂全國都是有名,但詹天佑卻笑道:“這是因為他們不信教。詠霓啊,即使是楊竟成,也認為西方文明中,獨有希伯來、希臘這兩希文明最值得關注。基督就起源于希伯來,自由如果得不到宗教的抑制,那就是你說的****放縱了。”

“可為何儒家的三綱五常就被斥之為封建和落后,基督教的抑制就稱為進步?”翁文灝問出了一個邪惡的問題,這個問題并不是他提出來的,而是楊竟成書上寫的。“當然,我不是說我贊成三綱五常,我只是在想,排除進步落后之分,我們是不是忽視了些什么?”

翁文灝的問題讓吳景超大駭,就思想而言,他感覺翁文灝已病入膏肓了。自由和民主說到底其實是一種信仰,既然是信仰那就容不得半點懷疑和質問,因為哪怕一丁點懷疑都會動搖整個信仰,這全然不是科學,而是宗教。

吳景超大駭,詹天佑眼睛則瞇了一下,他和藹笑道:“看來詠霓確實要靜一靜了。不過在你想清楚之前,我還是要說,縱觀人類歷史,西方都是人類進步的策源地,西方文明是優于東方的文明體,這點怕楊竟成都不敢否認。鴉片戰爭以后我們為何要一直學習西方,就是因為他們比我們先進……”

“不!不!不!”翁文灝一連說了三個不,因為他腦中忽然想起了楊竟成著作里的一段話,他為了不忘記所以要馬上說出來。“英國輝格派史學家麥考萊就曾說過,西方世界的所有藝術、科學和文學都無可匹敵,那里的人民也禮儀優雅、洞察入微、隨時準備無中生有,他們寬容、和藹、人道,但幾乎完全不具備勇氣和誠實。

他們僅僅是作為被征服者而存在的,真正的征服者們勇敢而果決,忠于承諾,深受宗教的浸**,同時,他們愚昧、武斷、殘酷。因而,每一個粗野的百夫長都可以安慰自己,他雖然智力低人一等,但知識和品位所造就的,不過是無神論者、懦夫、以及奴隸。”

背詠完這段記憶中的文字,翁文灝再道:“眷城先生,西方確實是人類文明的策源地,他們的藝術、科技和文學也確實無可匹敵,可這有怎么樣呢?他們最終將被愚昧、武斷、殘酷的征服者所毀滅!我們學習西方,追求自由和進步,難道是為了步他們的后塵嗎?”

“詠霓!”吳景超帶著深深的怨恨看著翁文灝,“你不是答應我不再看楊竟成的書嗎?你這是……。我早就說了,楊竟成的思想有毒!有劇毒!他這是反文明、反進步、反人道……”

“但他不******!”翁文灝不知為何突然反駁。“他只是認為進步、自由是人類毀滅之源。他說人類文明史其實是一部人從自然中剝離出去的剝離史。起初的人并無自我,而后開始漸漸懂得自我,但卻依然受到宗教、政治、迷信的束縛,最后通過宗教革命和文藝復興,人性才真正擺脫一切束縛。之后,人創造了舉世無雙的文明、燦爛奪目的文學、哲學、還有音樂,可這僅僅是他們**的自我滿足罷了。當每個人都只為自己而活時,文明便開始走向終結……”

翁文灝說著楊竟成的觀點,吳景超卻氣的臉色發青。在他看來,這全然是一種背叛!而老成的詹天佑則一直沉默,待他把所有的話說完他才道:“詠霓啊,可現在的世界是西方正在征服我們,全世界的殖民地都是他們的。”他說的翁文灝一愣后又道:“北海的建議我看還是有用的,楊竟成的東西確實少看為妙。他的理想說到底是要讓這個文明世界演變成一個野蠻的殺戮世界。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法西斯,但它肯定比法西斯更邪惡。”

翁文灝無法解釋為何西方還統治世界這個問題。他畢竟不是楊銳——在楊銳的時代,歐洲已經基本衰敗光了,如果沒有美國領導的北約,他們早被蘇俄推平。這種推平不只是軍事,更是一種元氣的敗亡。就像是一個拿著AK47的老人面對一群拿著火繩槍的年輕人那般,武器的代差并不重要,年輕人可以流血、可以死,但最可怕的是他們可以等。

而自由燈塔美利堅,宗教延緩著他的衰老,移民充實著他的人口,美元石油體系保持著他的福利,可他也僅僅比歐洲年輕二十歲而已。唯一可怕是他不但在經濟上奴役著全世界、享受著全世界奴工的供奉,還攫取著全世界的精英人口。如此,美利堅的衰亡就是整個世界文明的衰亡。而那些異于美利堅的國家或民族堅持的越久,世界文明便延續的越長;反之,當全世界都美利堅化后,喪鐘已然敲響、文明末日悄然而至。

然而,在后世,總有幾個能看清文明脈絡的人偏要喊著****解體分裂,以使自由民主的光輝照耀全人類。他們全然忘記戰國時那些希望各國永消戰禍、天下一統之人最終得到的是什么?假設當時能有一股外來力量讓七國保持均勢,不讓整個華夏進入絕對帝制的循環,華夏古典文明絕不會在東晉時期差點滅亡。

翁文灝沒有縱觀世界百年的本事,而楊銳也沒有必要在自己的著作里(真的是他自己的著作里)向世人描述那個墮落世界——對他而言,世界歷史將是嶄新的,是由他帶著無數人創造的。

于是,在詹天佑的逼視下,翁文灝終于點頭,他嘆道:“最近這幾個月,我想了很多,心里面總是會跳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他隨機摘下自己的烏紗帽,伸手抓著頭發苦笑道:“我每次洗頭都掉頭發,一次比一次掉的多。哎,再這么下去,我都要成禿子了。”

翁文灝頭頂上的毛確實少了,更有一小塊地方像癩痢頭一樣全光。放下心來的詹天佑道:“詠霓這一年來確實是辛苦了,但切不可忘記我們的理想。我想只要再苦一年,說不定半年,這一切都塵埃落定了。”他說完這個又提到今天的正事,再道:“日本和朝鮮都對美國宣戰,我們應該馬上宣布局外中立才是。我們不宣布,稽疑院那邊也會讓我們宣布。”

“好,宣布,馬上宣布。”翁文灝像一列差點脫軌的火車,在詹天佑這個鐵路總工程師的努力重新納入既定軌道,奔向一個他自以為無比光明的所在。(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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