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東京的赤坂離宮不同,原本完全歐化的中華稽疑院已演變成一棟完完全全的中式建筑。新建的稽疑院不再在宣武門大街一側,而在紫禁城后側的萬歲山,而之前稽疑院,將回歸前明時期的舊觀——成為京城的城隍廟。
如此大變動,讓許多人都頗有微詞,西化派認為稽疑院本是中華最高權力機關,權力源于民而非君,搬到紫禁城后頭是何道理?而復古派則咬定君乃萬民之主,紫禁城后頭壓一座稽疑院,這成何體統?兩派人吵吵鬧鬧,但方案卻是上一屆稽疑院審定通過的,所以只得捏著鼻子接受,不過待竣工之日,諸人全被新稽疑院的格局氣派所震撼。
新稽疑院看似是中式亭臺樓閣的木制建筑,實則是用三萬三千噸鋼和一萬五千多噸青銅鑄成,其主殿造型類似于天壇的祈年殿,三千六百平的圓形大殿即便分成分成內外兩圈,其內圈設置八百多個代表席位也還是綽綽有余,一改宣武門稽疑院那種人擠人、肩碰肩,或汗流浹背、或全身冰寒的情形,其裝飾、采光、溫控都盡善盡美,可以說哪怕最挑剔的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內部如此,稽疑院所處的萬歲山古樹參天、綠意成蔭,妥妥的皇家林園,而整座萬壽山除了最北的皇壽殿,其余都歸于稽疑院管轄,代表們除了開會,還能不被記者打擾的踏青散步。
古典和現代科技的結合讓老爺們不再有什么屁話,雖然舊稽疑院還沒有拆,但誰也不愿意回到原來那個犄角旮旯離去受罪。特別是冬天開會時腳底踩著兩個火籠,全身也還是冰冷。更要與反對黨唇槍舌戰,那情形。體弱一點的人根本就受不了。
新稽疑院讓代表們舒舒服服,可第一次來到這里的張坤卻難受的要命,據說,本次質詢會不光有報館記者、電臺記者,還有電視臺的攝像記者——京師電視臺兩年前已經成立,彩色電視六年前就發明,他說的每一句話瞬間都會傳到外界,而外界并不是只有儲戶或者有產者,一旦他在語言上有所失當。輿論上又將是一片口誅筆伐。
“時間還沒到,先吃些東西吧。”與他同來的陳光甫拿著外面送來的牛奶、巧克力和午餐肉。這些都是自己人私下提供的——那些為民眾當家作主的代表老爺質詢起來極為瘋狂,一次咨詢會拖上四五個小時也不罕見。
“吃不下。”張坤滿腹心事,楊銳已經傳過話了:質詢過了就沒事,可他明白質詢不會那么好過的。
“好歹也吃一點,那些老爺很難纏,據說戶部的馬寅初也湊在里頭。”陳光甫將一聽打開的午餐肉往他手里塞,自己則拆開另一聽,咬了一塊后笑道:“這味道還不錯嗎……”
午餐肉主要是東北和蒙古產的。前者糧食豆渣多所以豬多,后者放牧則牛羊多,現在北方的肉食靠冷凍集裝箱供應大江南北,但做午餐肉的原料絕不是什么好肉。曾在東北代表數年的張坤明顯知道這一點。他放下午餐肉只吃牛奶和巧克力,可不一會門便被敲響了:時間到了。
質詢會設在包拯廳里,張坤甫一進去就被照相機的閃光燈亮花了眼鏡。迷糊中他只見人群中還有一個記者扛著風箱對著他。那些記者想上前提問時,稽疑院的官員當即將他們攔住。而本次質詢會的頭頭、山西藉代表喬殿森見場面有些混亂,當即敲了敲木槌。連喊幾句:‘肅靜’,場面方才回復之前的次序。
與前清時的衙門類似,質詢的老爺們全坐在高一大截的鋼制長臺上,銘牌之后,老爺們不動如山。張坤并沒有座位,他只能矮老爺們一截,站在長臺中下首一個講演臺上,像犯人一般等這老爺們發問。第一個發問的是浙籍老爺陳敬第,他咳嗽著道:“本代表一直對去年股災為何發生不解,還請張總辦較為細致的敘述一次。”
“稟大人:美國經濟影響全shìji惡,而全shìji惡經濟金融又相互影響,紐約股市崩潰后,自然影響滬上股市,造成大跌便在所難免。”此類敲邊鋪墊性質的問題是后面尖銳問題的基礎,張坤小心的敘述,以防后面的回答與此相互矛盾。
“就這樣?”陳敬第顯然不滿意,“股市掉落一百多點,張總辦一句話就說完了。”
“稟大人:這就是股市大跌的根本原因,英、法、德、日本等國跌的也很厲害,不僅僅是中華一國。若真要說還有其他原因,那就是國人極為好賭,能賺錢的時候壓的往往都很大,二十年前的滬上橡皮股票風潮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不提橡皮股票風潮還好,一提坐在高臺上的馬寅初就渾身不舒服,特別是他認定的清末股災始作俑者就站在自己面前。馬寅初如此,陳敬也覺得不滿意,他重重的咳嗽一聲,有些氣呼呼的道:“張總辦你怎可把股市大跌的原因歸罪于國人好賭?這難道與股市大跌后,國家銀行提高準備金率沒有關聯?本代表就像知道,當時你為何要提高銀行準備金率?你可知去年股災中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稟大人:經濟危機中股市大跌不可怕,即便滬上或者京津乃至全國房市大跌也不可怕,只要股東或者房東不是借高利貸炒股炒房。再此我不得不插一句,去年股災中很多跳樓自盡的炒客都是借高利貸炒股的。因此,作為調控銀行,我必須確保全國大小銀行內的儲戶資金沒有被銀行違規借貸給這些炒客拿去炒股。
這才是最可怕的。股市大跌炒客自然會再次問銀行大筆借貸以求拉高股價,而銀行因為之前就違規,是以禍福相連。也會跟著炒客賭一把,而這些資金在股災中投入股市只會是泥牛入海、無影無蹤。所以國家銀行此時提高準備金率就是防止更多的錢被借貸進股市無底洞。一旦如此,被掏空的銀行將無法面對儲戶的擠兌。而銀行破產則會讓數以萬計的家庭一無所有。一邊是股市炒客,一邊是千家萬戶,本著國家銀行最基本的準則,我只有選擇后者。”
這一個問題張坤回答的點水不漏,以致站在兩側的記者響起了微小的掌聲,但他還是盯著長臺上的老爺們,既然這幫老爺策劃了這次質詢,那自然不會讓他好過。
“張總辦,你既然知道銀行破產后將有千家萬戶受難。那為何在湖州絲業銀行遭受擠兌時還故意調低湖州銀行的信用等級,以致擠兌更甚,銀行最終破產清算?”問話的依然是陳敬第,但這顯然不是他的問題,他拿著一張東西在念。
“稟大人:湖州絲業銀行與絲業牽連甚重,紐約股市崩潰后,作為絲織品消費大國的美國經濟大挫,我國絲業當然大受影響,湖州絲業銀行信用等級降低。自是應有之義,并無落井下石之嫌。信用等級評定只是實事求是,它的立場不是哪家銀行而是整個金融界,倒閉不是因為信用等級低而倒閉。倒閉是因為銀行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處境而倒閉,國家銀行不可能站在銀行的立場去欺瞞儲戶和整個金融界,信用評級只對事實負責。”
“但正是因國家銀行調低了湖州銀行的信用等級才造成更大的擠兌?”陳敬第本是興業銀行的董事。他擔心國家銀行也調低興業銀行的信用等級,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有些糾纏不休。
“稟大人:如果湖州絲業銀行完全遵守銀行法。那再大的擠兌也不能使之倒閉。可他既然倒閉,那就說明國家銀行調低其信用等級是正確的。”張坤道。
“但這也是因國家銀行忽然將其信用調低所致。這等于是鼓勵儲戶前往銀行擠兌;并且我聽說國家銀行和湖州銀行關系素來不睦,此乃落井下石之舉,請問張總辦是否確有其事?”
“稟大人:湖州絲業銀行歸滬上工商行政管理局管轄,與國家銀行毫無牽連,除了其存款的百分之二十作為準備金存放于國家銀行以外。而坊間的流言還曾說過湖州銀行曾幫革命亂黨洗錢,但沒有證據的事情誰能相信?”張坤道。
“不要顧左右而言它,請張總辦直接回答與湖州銀行是否存有舊怨?”陳敬第極不滿意張坤的回答,拿著身邊喬殿森的木槌狠狠的敲了一記。
“稟大人:沒有舊怨。”張坤的眼睛眨了眨,老實答道。
仿佛知道張坤會這么說,陳敬第臉上不被察覺的淺笑了一下,追問道:“張絩新是你什么人?”
“稟…大人,是家父。”張坤遲鈍了一下。
“那金源記錢莊呢?”陳敬第趕緊再問,看著張坤的目光也別樣起來。
“稟大人:那是家父早年經營的錢莊。”張坤雖然清咳了一聲,但嗓音卻是變了。
“張總辦,你可知當年令尊錢莊倒閉是受誰擠兌所致?”陳敬第緊接著問,帶著不讓人察覺的笑意,仿佛一只偷著雞的狐貍。
張坤又一次遲鈍,兩側的記者都盯向他,他咳嗽道:“稟大人:當時恰逢金融風潮,阜康總號歇業后,各地錢莊票號受此牽連,倒閉甚多。”
“張總辦怕有些話沒有盡說罷。”陳敬第搖著頭,一副局外人的模樣,“湖州絲業銀行總辦許葆初先生之祖許春榮先生就是當年擠垮令尊金源記錢莊之禍首。錢業圈子如此狹小,張總辦又素來孝順,應該不會忘了父仇吧?”
陳敬第搖著腦袋一字一句的說著幾十年的恩怨,這讓在場的記者大為興奮,他們無比踴躍的拿著相機對準了張坤,刺眼的閃光燈中,似乎要把他的每一個表情拍下來,此時場面又有些混亂,只是這次沒人喊‘肅靜’。里面一亂,外面一直聽著的陳光甫只有干著急,同事二十余年,他極為清楚家族舊事是張坤隱晦之事,現在隱晦之事居然被陳敬第在大庭廣眾之下公開,對張坤的刺激可想而知。
“我去打個電話!”陳光甫對身邊的秘書說道,很快就疾走變跑的消失在走廊里。他極為擔心張坤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把這場質詢會搞砸,所以要去找人搗亂——主持本次質詢會的喬殿森已許諾會私下賣個面子,借機幫忙。不過當他打完電話回來時,只聽到質詢廳內亂哄哄一片,自己的秘書也臉色通紅。
“怎么回事?!”陳光甫不安的問,他壓抑著心跳,更是細聽廳內的聲音。
“先……先生……,維也納信貸銀行倒閉了!”秘書一副落水雞的模樣,難以置信說著這條消息。
“哪里來的消息?!”陳光甫眼睛放著光,雙手緊緊抓著秘書的肩頭。
“里面說的……”秘書指向里面,這時候張坤已經出來了。
“怎么回事?”陳光甫放開秘書,看著張坤湊上去小聲的問。
“先回去吧,我們有的忙了。”張坤額頭積著不少汗珠,雖然臉上肌肉還是緊繃的,可目光卻有透著光,他前行的步伐也是飛快,把身后那些記者甩開好幾步。
“陳敬第那老東西算計我。”上車后張坤點了支煙才開口說里面事情,“這問題我真不好回答,說不知道是不孝,說知道又有公報私仇之嫌,可這個時候電話忽然響了,喬殿森接完電話后就說奧地利的維也納信貸銀行倒閉了。他建議質詢會暫時結束,讓我們先回去想應對辦法。”
“就這樣?”陳光甫不自覺揮了一下拳頭,感覺這事情真是來的太巧了——維也納信貸銀行等于是奧地利央行,它一旦倒閉,那就等于倒下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
“我也不知道!”張坤之前壓抑的激動此時也完全展現出來,香煙剛抽兩口就被他滅了。“奧地利一倒下,下一個就是德國,德國一倒下,英格蘭銀行就撐不住了。”說到這里他猛然抬起頭,“馬上去機場,回滬上,我們要贏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