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蓬萊
此刻異蟲女皇已經將身上的傷勢修復完好,亭亭玉立地站在血泊之中,平靜地看著他。
她的神色之中充滿了恬淡之意,不像是一個剛剛跟人生死廝殺的兇惡魔物,倒像是一個出身名門大族,教養良好而且熟讀詩書的小才女一般。
見吳解看向自己,她躬身下拜,行了一個尋常人對父母才會作的大禮:“多謝仙長仗義相助,我等才有出這一口惡氣的機會”
吳解并沒有推辭,受了她這一拜。
正如異蟲女皇所說,她之所以能夠有如此本事,甚至于擊傷敖研,完全是靠了吳解的幫助。
剛才吳解施展瘟部正法的秘術,將無數魂魄注入地脈,這些魂魄沿著地脈流動,最后流入了血色大繭之中。雖然他們剩下的神智已經模糊不清,卻在吳解的指揮下,將各自的智慧和力量轉交一部分給大繭之中正在成型的異蟲女皇
一個兩個人的力量不多,成千上萬人的力量就多了。正是有了這么多人的智慧和力量,原本應該只是一片空白的異蟲女皇才有了足夠的才智和神通法力,以至于能夠和敖研戰斗。
敖研剛才追問她,那些本事究竟哪里來的?它們來自于被蟲災滅門,滿懷怨恨的修士;也來自于被利用之后拋棄,滿腔憤怒的異蟲。但歸根究底,如果沒有吳解施展秘法相助,異蟲女皇最多也就是勉強開啟靈智,絕對沒有復仇的機會。
不僅如此,她還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吳解對敖研滿懷殺機。
所以她起身之后,緊接著便又拜了下去:“多謝仙長主持正義,為我等討回血債”
這次吳解卻沒有受她一拜,讓開到了一邊。
“我會殺那家伙,但不是為你們。”他沉聲說道,“那家伙該死。”
“他名叫敖研,是四瀆龍宮的真龍之一。”因為需要煉化成法寶的緣故,敖研給了異蟲女皇一些相關的知識,比方說他高貴的身份——他認為,這可以讓異蟲女皇對自己更加信任和服從,有利于他的煉化。
吳解眉頭一皺,不料對手竟然不是普通的陽神真仙,而是四瀆龍宮的成員
他并不懼怕四瀆龍宮,雖然這門派規模頗大,門中陽神真仙數目眾多,勢力似乎比玉京派還要稍勝一籌。但吳解又不是要對抗整個四瀆龍宮,他只要殺敖研而已。
昔年江真君還是陽神真仙的時候,就能暗算布下鎖海大陣的那個邪派真君,讓對方的靠山都無法覺察到。那靠山非同小可,乃是讓斗神組織都不愿輕易招惹的超級強者。但結果怎么樣?那邪派真君自以為靠山夠硬,到頭來死得稀里糊涂,連他的靠山都不明白他究竟怎么死的。
吳解的本事自然不如江真君,可敖研也不是什么洞虛真君,四瀆龍宮更不是能夠讓斗神組織都要謹慎對待的強大靠山。既然吳解盯上了敖研,那四瀆龍宮便保不住他
被瘟部斗神盯上了的惡棍,從來就沒有能夠逃脫的
吳解之所以皺眉,是沒想到此事竟然會跟四瀆龍宮扯上關系。
四瀆龍宮跟他也有一點點關系——昔年他從蓬萊前往玉京,路過萬事群山無波崖,在那里住了幾十年。幾十年間,他深入簡出,只交到了幾位朋友,其中之一,便是出身四瀆龍宮的邱金庭。
邱金庭出身高貴,為人卻是溫和有禮。昔年吳解曾經因為一株靈草的緣分,施法守護兩只熊妖大半年。他得知之后,對此很是贊嘆,認為用這種方法了結因果,實在是最好不過。
這只是二人相處時候的一件小事,類似的事情還有不少,吳解正是通過那些點點滴滴的小事,確定了邱金庭是一個值得交的朋友。
他本以為四瀆龍宮能夠培養出邱金庭這樣出色的人物,必定也是正道名門,卻不料并非如此——這四瀆龍宮之中,既有邱金庭那樣值得結交的俊杰,也有敖研這等該殺的惡徒
看來,這四瀆龍宮并非什么正道門派,卻是不注重修心的旁門一流了……
吳解這卻冤枉了四瀆龍宮,這個門派乃是青龍孟章神君嫡傳,門中培養弟子最注重的就是心性。敖研這等心性不過關的,壓根就沒資格代表四瀆龍宮。
當然,敖研畢竟也是一位陽神真仙,而且是難得的科研系人才,所以一般情況下,四瀆龍宮也不介意幫他一把,提攜或者庇護他。不過若是吳解打著斗神的招牌上門,他們絕對不會為了一個不長進的家伙跟斗神翻臉。
吳解這邊暗暗嘆氣,正在逃亡的敖研卻也在唉聲嘆氣。
“可恨啊要是我的肉身再強一點,何至于此”他說著便滿臉怒色,很是憤憤不平,“那些長輩們真是偏心老祖宗的恩澤靈血,那是何等珍貴的東西啊為什么不給我,卻要給邱金庭那個連陽神都沒成就的偏房呢我可是堂堂敖氏嫡子,陽神真仙,難道還不如一個天人境界的外姓嗎”
他這卻是太看得起自己了。四瀆龍宮之中,青龍孟章神君石像偶然產生的恩澤靈血,向來只授予那些能夠克服龍族天生缺陷,用毅力彌補了心性不足的弟子。
龍族雖然資質杰出、根基深厚,但天性之中卻有一些嚴重的缺點。比方說服雄龍多散漫,雌龍多狹隘,就是最著名的缺點。
但凡雄龍,大抵性格懶散不喜歡受到拘束,很少愿意呆在一個地方認真做事。可邱金庭就克服了這個缺點,他在一條偏僻的小河里面認認真真地擔任龍君,一做就是兩千多年,期間盡職盡責,從未出過比較大的錯誤,可謂是龍君這個行當的勞模級人物。
這樣的后輩,正是四瀆龍宮要下大力氣培養的那種。相比敖研這整天游手好閑,時不時出去惹禍的混賬,四瀆龍宮的長輩們根本不用考慮,就把能夠強化肉身的恩澤靈血賜予了邱金庭。
這中間的道理,敖研不是不知道。但知道是一回事,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雖然說以他的才能和努力程度,就算得到恩澤靈血也沒希望更進一步成就洞虛真君,但是他卻一直念念不忘此事。如今因為肉身不夠強而吃了大虧,更是將四瀆龍宮和邱金庭都恨到了骨頭里面
“偏心的老家伙們走狗屎運的偏房雜種等我養好了傷,煉成異蟲道兵,必定要你們好看到時候我要當著那些有眼無珠的老家伙的面,把那他們寄予厚望的雜種剝皮抽筋讓他們明白,自己錯得有多么離譜”
他卻不知道,自己在和異蟲女皇的戰斗之中,幾次三番被異蟲女皇所傷,吳解的瘟部正法便借著這些機會潛伏在他體內,將他的很多消息都回報給了吳解。
吳解感應到敖研心中突然殺機大盛、惡念叢生,不由得冷冷一笑。
“逃命的家伙還不老實你又想殺誰呢?”
他冷笑了一聲,卻也知道如今時間并不寬裕,拖得越久,敖研就越可能去害更多的人,需要盡快把眼前的事情了結才行。
但是……眼前這件事,不是那么容易了解的啊
他看著亭亭玉立的異蟲女皇,猶豫再三,低聲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早已沒有名字。”異蟲女皇乃是陽神境界的生靈,感應極為靈敏,吳解這一猶豫,便讓她看出了心中所想,嘆了一聲,反問道:“仙長,你想問的究竟是什么?”
吳解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經被看穿,不由得沉默了一會兒,最后嘆道:“你可還有什么心愿未了?”
異蟲女皇臉上露出了一絲哀色:“仙長,難道您覺得……我們這一族,生來就不該存在嗎?”
“每一只異蟲的生,意味著有一個甚至于好幾個生靈會死,甚至于連魂魄之力都被掠奪去了許多,這是違反天地循環之理的。”吳解這次沒有猶豫,雖然臉上滿是惋惜之色,說話卻沒有半點容情,“沒錯,你們這一族,本就不該存在”
“可這不是我們的錯啊”
“這是個錯誤。”
“難道這錯誤應該由我們來負責嗎?”
“我有責任糾正它。”
話說到這里,雙方都沉默了。
吳解的意思很清楚,雖然他心中很是同情,但異蟲一族乃是會造成巨大災難的魔物,他不能讓異蟲一族繼續存在下去。
創造這可怕的魔物,放縱它們掀起蟲災,是敖研造的孽。吳解既然遇到了,就有責任將這災難畫下句號。
但對異蟲一族來說,將這災難畫下句號,糾正這個錯誤,就意味著……吳解將要徹底滅亡異蟲一族。
這是原則問題,他不會讓步
“我不會束手待斃的”異蟲女皇咬緊牙關,從牙縫里面迸出宛若誓言的話語,“無論是誰,都休想奪走我族的生機”
“你們乃是侵蝕他人魂魄和生機而孕育的生靈,這生機不是你們的,這魂魄也不是你們的。”吳解嘆道,“能夠在世上活一回,已經是了不得的大造化,知足吧。”
異蟲女皇沒有回答,只是雙手一揮,雙臂化為了一對彎刀,尖嘯一聲,刀光如雪,向著吳解沖殺過來。
吳解輕嘆一聲,揚手一道雷光,正從她刀光之中轟進去,轟在了她的頭頂
異蟲女皇的身影猛地頓住,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原本充沛的生命力不斷從她身上流逝,更有無窮的魂魄之力逸散。
在魂魄之力逸散的時候,周圍浮現出了許多的怨魂。它們各自獲取了一份魂魄之力和生機,身上的怨氣迅速散去,重新化為普通的魂魄,然后循著天地循環之理進入了幽冥。
隨著生機和魂魄之力的逸散,異蟲女皇的面容越來越憔悴,身體也越來越無力,最后終于支撐不住,倒在了地上。
但她還是努力地提起最后一絲力氣,抓住了吳解的腳。
“求求你……”她的聲音低沉無力,猶如風中的殘燭。
吳解臉上滿是惋惜不忍之色,卻終于還是搖頭:“抱歉,我不能答應。”
說完,他閉上眼睛,手上黑氣縱橫,瘟部正法的法寶瘟神幡化作一道黑色的法劍,斬在了異蟲女皇的身上。
隨著這一劍斬落,整個云翳國所有的異蟲都發出了尖利的叫聲,紛紛倒在了地上,轉瞬間便斷絕了所有的生機。
吳解手持剛剛立下大功的瘟神幡,沉默了許久,最終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正要舉步離開,卻突然心中一動,看向異蟲女皇的尸體。
那具尸體正在飛快地溶化成血水,但血水之中,卻有一顆細小的蟲卵,蘊含著極其微弱的生機。
吳解立刻握住了瘟神幡,待要揮動它斬草除根,卻終究下不了手。
“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事不做絕,終須留一線生機……莫非這是天意?”他搖了搖頭,長嘆一聲,袖子一揮。
血水之中再無那顆細小的蟲卵,天書世界的一株朱紅色靈草上,卻多了一只顏色灰白,看起來無精打采的小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