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未名端坐于孤峰之上,身邊圍著十幾位陰神真人,周圍的天空中,一道道劍光不斷來回,將四面八方的消息接連不斷地傳來。
他擔任群仙會會長的這些年,對于群仙會改革甚多。其中在迎擊大海崩方面改革也有好幾項——比方說,如今蓬萊內海之中,有八處長期經營、戒備森嚴的島嶼,是他苦心建設的八處防線。當大海崩爆發之時,八處防線的修士們每兩刻鐘就要發出一枚傳訊飛劍,無論有沒有情況都要做出匯報,而他這邊則有一批陰神真人,同樣在不斷向蓬萊各處發出傳訊飛劍,將一個個命令傳達下去。
當初他剛剛搞這個改革的時候,很多人都不明白,覺得他是在做無用功。但事實證明,他搞的這套改革大大提升了整個蓬萊修士的調度效率,能夠將有限的人力更加合理地分配。在此后的那次大海崩中,這套體系展現出了非凡的效力,成功地守住了整個內海,沒有讓海族攻破任何一處防線
當然,一些零碎的損傷還是不可避免的,比方說片刻之前,一道顏色黯淡的飛劍傳來噩耗,位于外海西部靠近內海的“西撒島”被海族攻破,島上兩個門派和數萬凡人被屠戮殆盡,只有一個明月真人帶傷突圍,但才趕到西海防線就傷勢發作,不治而死。
類似這樣的消息,在大海崩之中是很常見的,甚至不能讓郎未名皺一下眉
當年他剛剛成為群仙會會長的時候,萬丈雄心、滿腔志氣。可等到真正迎擊大海崩,他才知道身為蓬萊群仙的首腦,將要擔負多么沉重的責任
那次大海崩,蓬萊打得很慘,被滅掉的門派超過一百個,死掉的凡人超過千萬,南海的龍鯨海王甚至一口氣打到了核心區,差點攻下整個蓬萊中樞的天圣峰。
那一戰,最終還是贏了,甚至就連神通廣大的龍鯨王也死在了群星大陣之下。但郎未名看著大戰之后的滿眼瘡痍,痛苦憤怒之余,也升起了別的思。
只靠力量去對抗,真的可以嗎?
區區一個蓬萊,真的擋得住八方海族?
他思考了很久,最終做出了“兩手抓”的計劃。
一方面,他加強蓬萊海域的防備,通過多個渠道完善防衛手段,并且定期舉行實戰演練,以提升整個蓬萊修士們的戰斗,提高作戰時候的調度水平。
另一方面,他孤身深入遠海,利用南海王留下的海王令,找到了好幾位海王,軟硬兼施,和他們談妥了條件。
他將會通過調動,放棄一些島嶼和門派,讓海族可以盡情地殺戮,以便完成“圣祭”,而海族則把那些不怎么聽海王命令的桀驁之輩派去進攻八處防線,啃硬骨頭直到它們消耗殆盡。
于是便有了下一次大海崩的全面勝利,便有了未名老人算無遺策的赫赫威
對此,郎未名并沒有什么負罪感。他覺得這沒什么不好,完全是雙贏。
只要保住忠于自己的那些門派,保住最骨于的陰神真人們,尋常的凡人和修士死得多一點,又算得了什么呢?反正他們本來也活不了多久。
而對于海族來說,不僅可以借刀殺人滅掉那些不聽話的,或者可能威脅到海王地位的強者,更能獲得比以前圣祭更多的血肉——誠然,血肉的質量的確是下降了,但數量增加了啊。
這樁見不得光的交易,讓雙方都很滿意。
郎未名本以為,這種交易能夠繼續下去。但他卻沒想到,海族的貪yu是無窮無盡的,西海王這次已經不滿足于殺戮凡人和低級修士了。
未名老人并不在乎凡人和低級修士的性命,但他敏銳地覺察到,西海王已經不是可靠的交易對象。
所以他才打定主意布下陷阱,利用群星大陣和鎖海大陣彼此之前的吸引和沖突,將吳知非、無涯子、軒轅無和西海王一打盡
吳知非和無涯子是他的敵人,軒轅無和西海王是海族,都該殺雖然為此賠上了靈明居士,殊為可惜。但做大事本來就有犧牲,只要犧牲的不是自己,那就無所謂。
只是他做夢也沒想到,吳知非的本事比自己預料得更強,而且強得離譜
若非自己在緊急關頭的當機立斷,只怕連發動陣法的機會都沒有,就已經被活活燒死了——他并不知道,這根本不是因為他反應敏銳,而是蓬萊人道保佑了他。否則以他的本事,哪里逃得出吳解的手段
也正是因為琢磨該怎么突破蓬萊人道的保佑,吳解才沒有能夠第一時間看穿他的陰謀,以至于被困在了兩座大陣之中。
郎未名不知道吳知非死了沒有,但所謂料敵從寬,他寧可相信自己的直覺,相信那來歷不明、宛若流星一般突然出現的家伙,是個連兩座大陣都奈何不得的怪物。
所以他才咬緊牙關,硬撐著受傷的身體去滅了云崖山。
無涯子和青赤雙煞不在,云崖山上已經沒有能夠擋得住他的力量。但即便如此,他也還是在王鐵崖和護山大陣的殊死反擊之下受了重傷。
要不是大海崩及時爆發,人道加護之力及時降下,只怕他已經傷重不治,死在了云崖島上……
對于這一切,他不后悔。
人生在世,要的就是“痛快”這兩個字——何況他還不是人,他是一條狼
“如果是吳知非的話,或許會去設法了解事情的內情,了解為什么天涯老師會突然翻臉動手,設法彼此和解?”聽著不斷傳來的報告,按照早已擬定的方略進行應對,郎未名的心中卻不由得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了絕對不該在這個時候想起的事情。
現在,本不是可以分心的時候。
但他卻已經管不住自己的心情,一個個念頭猶如走馬燈一般在心中閃過。
“傳說很多神通廣大的修士,在臨死之前都能看到過去未來,參透命運的玄機。老師的本事那么大,一定也看到未來了……或許,他看到的就是我覆滅云崖山的那一戰?又或許,他看到了我跟西海王的交易?”
郎未名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事情里面,該殺的很多很多。
以天涯老人的性格,哪怕自己只做了這些事情的十分之一,也已經足夠讓他下定決心清理門戶了。
但到最后,天涯老人終究還是心軟了。
相比恍惚之中窺見的天機,他更相信過去這兩千年來白狼忠心耿耿的付出,所以他只斬出了一劍,將一切都交給了命運去處理。
郎未名一直都不明白天涯老人為什么會最后心軟,尤其是當他和西海王做完了交易,回來的路上偶然想起當年那一幕的時候……捫心自問,如果是自己的話,一定會派出青赤雙煞銜尾追殺,不將白狼殺死,誓不罷休
但現在,他突然有點明白了。
明明應該是大戰的時刻,明明應該專心致志,但自己卻忍不住要分心,忍不住要做這種很蠢很蠢的事情。
這是沒有辦法壓抑的心情,在嗅到死亡氣息的時候,數千年的修行已經失去了作用,他很難再控制自己了。
或許,當初天涯老人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做出了錯誤的決定?
郎未名深深地嘆了口氣,看著坐在自己周圍的那些陰神真人們,再看著滿天穿梭的劍光,看著環繞這天圣峰的茫茫大海……一直以來,他都很享受這種被圍繞、被追隨、被崇拜的感覺,但今天,他卻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
縈繞在心頭的,是兩個身影。
一個須發皆白,笑得很溫和,帶著自己走南闖北,各處調停門派爭端,不斷打擊海族的力量,維護蓬萊。
“記得當初剛遇到老師的時候,他還是個年輕人呢……”
一陣海風吹過,天涯老人的身影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個身影。
堅定如山、沉穩如海,更充滿了強大到令人不敢相信的力量,然而卻沒有半點浮躁囂張的氣質,反而顯得有些溫和。
那是吳知非,他這輩子遇到過的最強也最可怕的敵人。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卻覺得……吳知非的形象和天涯老人的形象,似乎正在緩緩地重疊。迷茫之中,漸漸分不清哪個是天涯老人,哪個是吳知非
郎未名眼睛注視著天空,無數道劍光來回穿梭,忙碌萬分。
“不知道……有沒有人看到南邊那座島上的情況?如果有人看到的話,為什么還沒有消息傳來呢?”
他忍不住問了一回,得到的消息是“南海那邊也已經出現了海族的部隊,但攻擊規模不大。防線上的修士們正在安排外海的凡人和修士逃難。”
“對啊……外海的凡人和修士都在忙著逃回內海,他們根本不可能去遠海窺探情況……”郎未名茫然了一會兒,才想通了這一點,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又想起了云崖島……云崖島雖然覆滅了,但無涯子還在,云崖島的傳承還沒斷。只要給這老家伙一些時間,他依然可以重建云崖島。
而且……仔細回想一下,當時殺掉的人似乎有點少,比自己埋伏在云崖山之中的探子回報的數量少了很多。
那些優秀的晚輩弟子們,大多沒有出現。比方說王鐵崖的兒子王行正,自己就肯定沒有殺到他。
留在云崖島上的,除了無涯子的幾個徒弟,還有一些長老護法之外,剩下的都是凡人和不成器的低輩弟子,那些承載門派未來希望的弟子們,他似乎一個都沒有殺到。
“這些人……都去哪里了?”
他當然不知道,這些弟子們其實分別在辰淵派和紅木島。
吳解雖然對于和郎未名的決戰有必勝把握,但還是做了一些準備的,他把蒹葭派最有希望的晚輩弟子們,和云崖山那些承載未來希望的年輕人們都秘密派了出去,由王源真和王行正分別帶領,前往辰淵派和紅木島避難。
有備無患,沒什么不好。當初青羊觀在孽鏡天魔卷起血海來攻的時候,也是把門派里面那些有資質的晚輩弟子們都送去了duli的小世界,甚至連星辰殿和外界的聯系都關掉了——未慮勝先慮敗,這是一個領導人應有的素質。
但連吳解自己都沒想到,他的準備真的派上了用場。
郎未名沉思著,思緒不斷地亂七八糟地變化,甚至于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直到——有一個消息傳來,打斷了他的思緒。
“報告會長南海那邊傳來奇怪的消息”一個陰神真人向他傳音說道,“有探子觀測到,外海方向出現了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雙手恢復長刀和大戟,正在驅趕海族,打散海族的攻勢”
“什么?”郎未名身體一震,凌亂的思緒全都收攏了起來,眼睛里面也再次發出了光芒,“有畫影傳像嗎?”
“有”那位真人急忙將一把傳訊飛劍呈上來。
郎未名接過飛劍,將神念探入其中,頓時看到了當時錄下這段景象的那個探子看到的情景。
海面上一片白茫茫,無數的海魚海獸正在涌向內海,形成可怕的“大海崩”。但在很遠的地方,幾乎是地平線的位置上,一個赤紅的身影正頂天立地站著,發出恐怖的咆哮。
畫面急速地變化,看得出來探子正在飛向那里。
那巨大的身影漸漸清晰,是一個身體被赤紅、蒼青、墨綠三個光芒環繞的巨人,這巨人高得可怕,光是展露在海面以上的部分就有千丈高,而看他被海水淹到腰際的情況,只怕整個身體兩千丈都不止
龐大得無法想象的巨人手上揮舞著兩件恐怖的兵器,一件是熊熊燃燒的火焰長刀,另一件是雷光閃爍的巨大戰戟。他每一次揮動武器,就有數不清的海族被打成齏粉,一片片鮮紅將茫茫滄海變成了血海。
海族之中不是沒有強者,陰神境界、甚至法相境界的海族都陸續出現。但在巨人面前,它們那點力量根本不值一提。陰神境界的海族直接像尋常海族一樣被打爛了混進血海,法相境界的海族也只是略一接戰就受了重傷,不得不狼狽逃遁。
連首領都被打得或死或逃,南海海族的氣勢頓時便一落千丈,在巨人恐怖的戰斗力和雷鳴般的咆哮聲中,它們終于紛紛退去,猶如大海退cháo一般。
經歷過數次大海崩的未名老人知道,這就意味著南邊的戰斗結束了。海族一旦退卻,在這次大海崩之中是不會再進攻的。
巨人分明感覺到了探子在看著自己,但它并沒有進攻的意思,只是朝著這邊看了一眼,便轉過身,猛地跳起來,騰起遮住天空的巨大火云,朝著東南方向飛去。
看得出來,它是去馳援東南那邊的戰場了。
“難道說……它想要憑借自己的力量,把八方海族一一擊潰嗎?”同樣看過這景象的那位陰神真人低聲說著,話音里面有無法抑制的驚嘆和歡喜,“雖然不知道它的來歷,但……有這樣一位戰友相助,真是太好了”
郎未名沒有回答,緩緩放下了飛劍。
他知道那巨人究竟是誰,剛才巨人回頭看向探子的時候,雖然只是驚鴻一瞥,雖然因為火焰和雷霆的環繞,讓巨人的臉顯得有些模糊,但他已經看出了巨人的身份。
那是吳知非。
“本以為他一旦脫困,立刻就會回來殺我,卻沒料到他會優先選擇去迎擊大海崩……或許在他看來,我已經是砧板上的魚,只等他下刀了?”
郎未名苦笑著,心中卻漸漸升起了怨毒的念頭。
他不知道吳解是怎么突破群星大陣和鎖海大陣的,也不知道為什么吳解能夠施展出這么恐怖的力量,他只知道,自己被徹徹底底地藐視了。
“吳知非那家伙寧可先去救那些螻蟻一般的凡人,先去救那些不值一提的低級修士,也不來找我報仇……他竟然如此藐視我”
他憤怒地站了起來,胸中的怒氣化作毒火,幾乎將他的內臟都要燒熟了。
“群星大會準備得怎么樣了?”他厲聲問道。
“都準備好了,您隨時可以召開大會。”
他點了點頭,縱身躍出,飛入了下方海灘旁邊的會所,那是一處極為古舊的建筑,是整個蓬萊的圣地。
群星列宿大會的會場。
一進入會場,未名老人不等別人開口,就以不可置疑的口氣問道:“目前各個門派的尊者和真人們都來得怎么樣了?”
“報告絕大部分都已經到了。”
“還有哪些門派沒到?”
“云崖山的人一個都沒來,蒹葭派表示正在趕往戰場,調不出人手過來——對了,無涯尊者也沒出現。”
郎未名冷冷地一笑,笑容之中滿是殘酷。
“那就不用等了立刻派人前往蒹葭、云崖兩派,滿門上下,一個不留
“什么?”有人驚呼,“這不大好”
郎未名頓時咆哮起來:“軍令如山,誰敢反對”
“我反對”大門猛地被推開,渾身是血的靈明居士出現在了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