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湖……我又回來了……”站在云空之中,注視著下方波光漣漪的湖面,墨玉感慨萬千。
她似乎想要說些什么,但站在那里半天,卻除了開頭的那句話之外,什么都沒有說。
吳解不是很能理解她的心情,但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一方面是近鄉情怯,另一方面應該是被勾起了心中難過的往事吧。
她和前任錦湖龍君青霜在這里住了八百年,花了八百年的歲月,篳路藍縷,將原本一片荒蕪的錦湖建設成小有名氣的水族居所,也讓原本沒有多少人口的錦湖縣成為了云夢郡的名鎮之一。
那是一個漫長、辛苦和幸福的過程,雖然平時只見辛苦不見收獲,但每過一段時間回頭看去,就會看到錦湖縣的成長。就像是父母養育孩子,平日里只有點點滴滴的付出,可回頭看去,點點滴滴全都是幸福的回憶。
然而,所有的一切,八百年來的積累,已經毀于一旦!
因為心魔宗卞烈泉的陰謀和操縱,錦湖水族已經灰飛煙滅,連龍君青霜都死于非命。整個錦湖水族之中,除了幾個恰巧沒有被卷入陰謀的幸運兒之外,就只有墨玉因為吳解的幫助撿回了性命。
八百年的心血,旦夕之間毀滅。縱然吳解當時只是旁觀者,都感覺到難以形容的悲涼,墨玉作為直接的當事人,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
“都過去了。”吳解見她一臉悲戚之色,勸道,“這三十年來,錦湖在駱師妹的管理下蒸蒸日上,雖然還不如你們當年,但也已經恢復了許多元氣——等一下你可以親眼見證一番。”
“多謝道友!”
“這話你說了幾十年了,你不膩我都聽膩了。”吳解哈哈大笑,“走吧,我們先去龍神廟,將一直就寄放在那里的龍君符詔取回來。”
近三十年前,錦湖一場大亂,原定的繼任龍君墨玉肉身被毀,魂魄在天書世界之中慢慢修養。鑒于錦湖水族不可無主的想法,吳解的師妹駱瑜以墨玉弟子的身份擔任了臨時龍君。
在吳解的建議下,駱瑜將屬于墨玉的龍君符詔寄放在祭祀龍君的龍神廟里面,日日接受百姓的香火,以便幫助墨玉重塑真身。
其實這沒什么用處,因為墨玉的魂魄藏在天書世界里面,天書世界隔絕三界,就算滅世神雷都轟不到,人間香火自然也無法傳達。
但這種做法也是有意義的,一則可以作為證明,證明墨玉這位正牌的錦湖龍君尚在;二則凝聚了人間香火的龍君符詔,日后在墨玉歸來的時候可以幫助她早日掌握龍君的權柄
當然,那時候就連吳解都沒有料到,墨玉在天書世界里面足足修養了三十年!
重新凝聚肉身的過程并不漫長,漫長的是凝聚肉身之后,消化和理解龍族之力,充分適應新生的真龍之軀的過程。
墨玉用了二十多年的時光才完成這件事,如今的她已經不再是昔日的墨蛇君,而是一條頭角崢嶸的黑龍,是實實在在的真龍之身!
這是她八百年來一直在夢想的事情,如今夢想成真,付出的代價卻超乎想象。如果一切可以重來的話,大概她寧可一輩子只做蛇,也不會愿意發生當初那場變故吧……
吳解如今的法力已經十分高明,大白天施展障眼法進入龍神廟,不僅來來往往的香客信眾沒有發現,就連廟里的修士們都沒有察覺。
嚴格地說,龍神廟其實應該算是吳解的道統,因為這廟里較為年長的修士們都接受過他的教導,算是他的弟子。
比方說現任的龍神廟廟祝麻婆道人,這位已經百煉巔峰,距離通幽境界不遠的修士曾經做了一百多年的和尚,靠著零零碎碎的修行法門,勉勉強強踏入了百煉境界,從此便不得寸進。
二十九年之前,包括他在內的,數十位修士得到了吳解的傳授,從日常修行的一些要點著手,為他們講解正確的修道知識。直到最后,還給他們講了一篇真正通往大道的法門,掌心雷。
如果說之前那些講解的東西只是出于友好的話,那么最后一堂課的“掌心雷”就等于立下道統了——掌心雷是真正意義上的大道法門,雖然是大道法門之中最淺顯的,卻絕對不屬于可以交淺言深的東西。
吳解當初被卞烈泉心魔**影響,強行施展了心意傳道的法門,向那群聚集在龍神廟聽他講道的散修們講了掌心雷。雖然其中大多數人都沒有能夠理解,可終究還是有幾人或者因為積累足夠,或者因為資質不凡,領悟了他所說的東西,找到了通往大道的正路。
按照修真界的規矩,這幾個領悟了掌心雷的人,便至少可以算是吳解的記名弟子了。
以吳解此刻的修為,神識一掃便將龍神廟內外看了個通徹,也將廟中修士們的情況看得清清楚楚。
廟里現在一共有近三十位修士,人數比他當初講道的時候少了一些。但這些弟子們每一個身上都有功德之氣,顯然都遵循了他當初的教導,平日里不忘行善積德。
光是這一點,就讓他頗為高興。
而整個龍神廟中,在神識掃描下出現了心意波動的修士一共有三人。第一個是廟祝麻婆道人,第二個是正在內堂閉關的空觀道人,第三個則是坐在側院里面給人看病的西瓜道人。
當吳解的神識掃過之時,這三人心意之中微微震動,隱約有雷霆之意,正是修煉掌心雷有成的征兆。
掌心雷并非真正的雷電,而是道門之中統攝身心,感應天地的法門。
天有五行,人亦有五行,五行在內為臟,在外為情,以五情引動臟腑之氣,便能感應天地,運化五行而為雷。此雷并非符篆,乃是心意氣息相合,自然而生法力。
怒引肝木,喜動心火,思起脾土,悲凝肺金,恐生腎水,此內外五行相合之妙,木為青雷,火為赤雷,土為黃雷,金為白雷,水為黑雷,此天人感應之像。
所以只要按照正確的法門,凝神靜氣,存念勿思,內體五情,外感五行。以至于內外相通,就可以由自己的五情引發天地的五行,進而將五行變化顯化成雷霆,化為神妙莫測的掌心雷。
掌心雷之名,指的不是施法放出的雷電,而是“以此法掌控心意顯化為雷霆……”。
當初聽道的散修之中,原本有三人最為出色:龍神廟當時的廟祝安閑道人,棄佛入道的麻婆道人,還有謹慎仔細卻又不乏急智的西瓜道人。可惜安閑道人在那場大亂的時候為了救災而活活累死令吳解嗟嘆不已。
空觀道人是安閑道人的弟子,當時才十二三歲。如今他已經三十多歲,或許得益于從小打好了基礎,他的道行頗為穩固,已經踏入了百煉境界,正在靜室之中觀想雷法,以掌心雷淬煉身軀。
麻婆道人此刻氣息穩固,隱約有一股魂魄之力散出,應該是已經到了通幽境界的邊緣。但或許是因為缺乏足夠的磨礪,他尚未能夠踏出最關鍵的一步,考慮到他年紀已經不小,情況讓吳解略略有些擔心。
西瓜道人年紀也不小了,修為比麻婆道人還差。但他身上的功德之氣頗為厚重,想來這些年懸壺濟世,救了不少人,也積攢了許多的功德。吳解估算了一下,確定倘若他不能靠自己的修為突破通幽境界的話,應該能夠以功德為引子,幫助他強行突破。
除了這三人之外,龍神廟的其余修士們都不算出色。或許有一兩個小道士的資質不錯,但修仙一途最重要的是心性,其次是機緣,資質——至少對于青羊觀弟子們來說,并不是什么大問題。
當年前往青牛鎮求道,最后留下的那二十個弟子,除了一位年紀實在太大而沒有能夠踏入道途的之外,其余十九人已經全部踏入了修道之路,就算修為最淺薄的也已經達到了百煉境界——陶土就經常嘟嚷,自己身為師兄,要是被五位師弟后來居上的話,面子上頗不好看。
遺憾的是,這恐怕會是必然的事情,因為那五位由外門弟子轉正的師弟,已經有三位超過了他,剩下的兩位,只怕也是時間問題罷了。
想到這里,吳解忍不住暗暗笑了。他很期待看到全部師弟都后來居上的時候,陶土是什么樣的表情。
希望到那個時候,這位有些懶散的師弟會再次發奮,努力個十年八年的吧……
心中轉過種種念頭,吳解的腳下卻沒有停歇,陪伴著墨玉從龍神廟大門一路走進來,走到了正殿之中。
龍神廟的正殿規模不小正對著殿門的是龍君墨玉的塑像,稍后一些則是代理龍君駱瑜的塑像。兩尊塑像都是凡人的手筆,自然談不上“像”。不過像不像本來就不是問題,重要的是神靈留在塑像上的心念,以及凡人對神靈寄托的信仰。
只要有這些東西,別說是一尊塑像,就算是一棵樹、一塊石頭,都能成為神靈心念寄托的居所,成為顯化靈異的媒介。
吳解和墨玉站在那尊一身黑衣的塑像前面,仰視著塑像,微微感嘆。
塑像之中凝聚著強烈的信仰,凡人看不到這種光芒,卻會不由得生起敬畏憧憬之心,而在修士們看來,這信仰凝而不散,更有一股隱約的光華吞吐不定,意味著神靈雖然不在,功德卻沒有落下。
在塑像眉心,有一點就連尋常修士也看不到的金光,金光之中,隱藏著一份金色的符詔。那是云夢澤龍后親手頒發的詔書,冊封墨蛇君墨玉為錦湖龍君。
這東西,便是龍君的符詔,也是執行龍君權柄最重要的憑證。
當然沒有符詔并不代表不能執行龍君的權柄,行云布雨、興風作浪這種事情,只要法力足夠,誰都可以做得到。但沒有符詔的話,很多專屬于神靈的靈異便不能施展——這些年來,錦湖代理龍君駱瑜就是如此。她雖然行云布雨從不懈怠,但在一些其余的靈異方面,就顯得力有未逮了。
舉個例子:假設一位對神靈虔誠信仰的信徒患有不育之癥,修士若是不懂得針對性的治療法術,就無法可想;可神靈只要權柄在手,哪怕沒有這方面的能力,也能借助權柄將香火之力顯化為靈異,讓他暫時恢復生育之力。
這就是神力,相對于修士的法力和神通來說,它適用的范圍更加廣闊,可惜限制也更大。
畢竟……信仰和回報是相對的,得到了虔誠的信仰,就有義務對此作出回報。若是只要信仰不肯回報,那就會有損神靈的香火,一分的損害,往往需要十分積累才能彌補。
這些年來,駱瑜不止一次傳信師門,大多都是向安子清求取靈丹的。
沒有龍君權柄的她很多事情都做不到,自然要找本門師兄弟里面最擅長煉丹的安子清幫忙。
對此,安子清一直很不滿,每次都要碎碎念。他因為某個原因,對于妖怪和龍族都十分憎恨,用他的話說“但凡妖怪,肯定是壞的;但凡龍族,即使暫時不壞日后多半也會學壞……”。所以對于妖怪也好、龍族也罷,他都沒有什么好臉色。
駱瑜原本是人類,可現在已經轉化成了半龍半妖的存在,正是他最厭惡的類型。然而厭惡歸厭惡,對他來說,駱瑜還有一個比妖怪和龍族更重要的身份——
她是他的同門師妹!
在這個身份面前,妖怪啊龍族啊,那就都只是枝節問題。所以安子清縱然每次都碎碎念,但卻從來沒有拒絕過駱瑜的請求,甚至不止一次專門去采集藥材,為她煉制那些修士們絕對用不著的丹藥。
對于安子清的這種行為,吳解抱著一種有趣的心態看著。他記得前世地球上似乎有個專門的詞語可以形容安子清這類人——大概是叫“傲嬌”來著。
男人可以用這個詞嗎吳解前世對于這些事情不是很熟悉,但想來大概沒問題吧……
墨玉站在自己的塑像前看了許久,又朝著在后面陪祀、擺出明確從者姿態的駱瑜雕像看了許久,最后深深地嘆了。氣。
“這些年來,辛苦佩玉了!”
佩玉是駱瑜的“字”按照九州界的規矩,“字”應該由老師為弟子取。沒有明確的老師,那就沒有字——不過可以有號,號則是自己給自己取的。
駱瑜的字是墨玉為她所取,名為佩玉;吳解沒有字,他自己為自己取了個號,叫“知非齋主人”。
很多朋友都問過這個問題,問他為什么要把自己在安豐縣靜修之所取名叫“知非齋”。在他們看來,吳解為人勇猛慷慨,行得端做得正,簡直是修道者的楷模,哪里有什么“非”可以知的!
他們當然不知道,吳解的“知非”是針對自己前世的。
前世的無上神君,毫無疑問是個徹頭徹尾的惡棍,用頭上長瘡腳底流膿都不能形容,壞得天地不容,甚至于讓天道降下滅世神雷來轟殺。吳解以“知非”為號,就是提醒自己要牢記無上神君的教訓,千萬不要再走上邪路。
這是他對自己的警醒,不足為外人道也。
相比之下,“字”多半就是一些美好的希望或者贊譽。比方說駱瑜字佩玉,便是和她的名字相應的贊譽一雖然吳解不是很明白為什么“佩玉”算是贊譽,但考慮到墨玉自己的名字就有一個“玉”字,殷切之意可見一斑。
墨玉感嘆了一句,便朝著塑像伸出手去。隨著她伸手,塑像上騰起了淡淡的金光,然后那一點金色便從塑像的眉心飛出來,化為一卷金色的詔書,落在了她的手上。
當這詔書落在手上的時候,墨玉的身體微微一震,原本已經煉罡中期的修為猛地提升了一截,周身罡氣變得渾厚如山,踏入了煉罡后期的境界。
不僅如此,她的眼神更是在剎那的迷離之后重新變得清明,顧盼間少了幾許迷惑,多了一份凜然,隱約有了一種高高在上俯視眾生的意味。
這種態度是神靈所必須的,因為神靈作為權柄的持有者,必須做到無私。由于無私,所以便免不了與蕓蕓眾生有所隔閡。對它們來說,除了能夠超出眾生之上的修士們,別的生靈是不值得也不能太過重視的。
神靈的權柄并非私有之物,乃是眾生愿力所具現,是人道偉力借香火而呈現。唯有以這種高高在上的態度,才能最為恰當地運用權柄,不至于發生因私害公的事情。
墨玉的這種狀態只持續了片刻,便重新恢復了之前的模樣——神靈的心態不需要時時刻刻擺在臉上,存在心中就好
她朝著吳解深深一拜,然后沒有說什么,就向著塑像走去。
她的身影猶如虛幻一般,從塑像上透過,然后原本顯得有些呆板的塑像頓時多了一種靈動之意,凜然之中蘊含生機。
從這一刻開始,墨玉的心念便寄宿在了神像之上,也意味著從此刻開始,她正式接過了錦湖龍君的職務。
“走吧,我們去錦湖。”墨玉微微一笑,抬手做出邀請的姿勢,“佩玉她應該已經感覺到我回來了,正好可以款待道友一番。”
吳解點了點頭,隨她而行。
對于龍宮的美食,他一向有所耳聞,不過上次來得不巧,沒機會享用。這次機緣巧合,倒是可以彌補一下上次的遺憾。
二人走到了錦湖湖邊,正打算施法踏入湖中,墨玉突然笑道:“吳道友,之前我說的事情,可不會因為我成了龍君就作罷哦。”吳解一愣,差點一個跟頭栽倒。她怎么還記在心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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