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六六大順中
等洗過臉,正坐著喝茶,他那從京里帶來的聽差蘇祿來稟報:“七爺剛才來過。聽說王爺還睡著,不叫驚動。留下話,等著王爺去吃飯。我跟七爺回:王爺一宵沒有睡,實在乏得可以,怕的要謝謝了。七爺說:那就把菜送了來。”
“嗯。”恭王很滿意地,“這樣辦很好!”
“菜剛送了來,是一桌燕菜。請示:怎么吃?”
恭王吩咐酌留四樣清淡些的小碗菜,其余的大碗菜,包括主菜燕窩在內,都轉送給隨員享用,又說:“拿我的片子,去請曹老爺來喝酒。”
曹毓瑛也正在打算著,夜謁恭王。自然不宜于公服拜見,就身上所穿的一件白布孝袍,加上一件黑布“臥龍袋”,不戴帽子,也未坐車,步行著悄悄來到恭王行館,從側門進入,徑到上房。
恭王特別假以詞色,出屋站在階沿上等,曹毓瑛搶步上前,先請了安,還要跪下磕頭,他親自扶住了,挽著手一起進屋,在書齋中談了些路上的情形,蘇祿來請入席。
“菜不見得中吃,有好酒!”恭王吩咐:“取一瓶“白蘭地”來!”
“是洋大人送的酒?”蘇祿怕弄錯了,特為問一句。
“是啊!看仔細了,是法國人送的,要我做了記號在上面的那一瓶。”
蘇祿把白蘭地取了來,曹毓瑛認不得那是什么酒。于是正在主持洋務的恭王,為曹毓瑛解釋,這瓶酒有五十年陳了。還是法國皇帝拿破侖“御駕親征”俄羅斯那年釀造的。又指著“1812”的洋字給客人看,自然,曹毓瑛認不得。
等把那琥珀色的液體,倒在成化官窯的青花酒鐘里,曹毓瑛淺淺嘗了一口,果然醇冽非凡,為平生所初見。但美酒當前。卻不敢多飲,怕酒意濃了。談到正事,思考不免欠冷靜周密。
于是略飲數杯,便即罷手,恭王也不多勸。吃了飯,延入書齋,摒退仆從,密商大計。
“我瞧著皇上,倒是精神頭還好,”恭親王微微思索,說了這么一句話來,“你在行在不少日子了,如何?”
“王爺。也不怕說句犯忌諱的話,”曹毓瑛苦笑,“皇上才八歲。能懂什么,圣祖爺也是年長之后才絆倒鰲拜親政的,上次揀放侍郎,太仆寺的事兒皇上是一概不知的,哎,就算說了皇上也是不知道這里頭的事兒呢。畢竟還年少的緊,大伙都道路以目。”
“所以我的事兒。皇上如今是說不上話了,”恭親王搖搖頭,他來了行在,瞧見了在這里頭的事物,清楚的明白,自己失去了顧命大臣的名分,就算入了軍機,也是給肅順他們幾個打下手,“今個肅老六說了句政務繁忙,幾個人忙不過來,要我回軍機當差,我打個哈哈,混過去,他也就不提了。”
“他自然是口是心非,不愿王爺去攙和的,我倒是以為,王爺倒是可以去軍機。”
“此話怎樣?”
“王爺一回去,自然是樞機領袖。軍機制度,由來已久,大政所出,天下咸知。贊襄政務的,亦不得不僭竊軍機處的名義。王爺一去,正好收回大權,雖不能凌駕而上之,分庭抗禮,也占著不可動搖的地步。”曹毓瑛一口氣說到這里,略停一停,看恭王一時無話,便又說道:“至于穆、杜、匡、焦諸位,眼前不能不依附那‘三位’,但此是王爺不在軍機的情形,王爺一回軍機,正管著他們,不能不聽王爺的。”
“倘或不聽呢?”
“好辦得很!免了他們的軍機。顧命大臣的名義,是先帝所授,一時免不掉,軍機大臣的進退,權在今上,有何不可免?”
“嗯,嗯!”恭王點點頭,似乎意動了,“你的見解很新,也很深。不過……。”
“王爺如果沒有更好的打算,不妨就照此而行。當斷不斷,反受其害。”
“這……,”是極難決斷的事,恭王躊躇著說,“我怕弄得短兵相接,兩敗俱傷。”
曹毓瑛默然。他有所意會了,恭王自覺身分貴重,要保持雍容莊嚴的姿態,不肯與慓悍的肅順,白刃肉搏。
“我想,一切總得回了城再說,咱們現在就談回城以后的做法吧!”
“是!”曹毓瑛謙恭地答應一聲,端起茶碗,卻欲飲不飲,定神沉思,未想別人,先想自己。他在軍機處的資格,已經跟軍機大臣沒有什么分別,但究竟不是軍機大臣。焦祐瀛的職位原來應該是他的,由于他的堅辭,焦大麻子才得“飛上枝頭作鳳凰”。當初堅辭超擢的原因,就是表示對恭王效忠,他一直相信恭王會重回軍機,要到那一天,他才能真正被重用,也才能真正發揮自己的才具。
想不到在大行皇帝生前,恭王不能達成心愿,而眼前卻意外地有了回軍機的機會。誠然,贊襄政務與軍機大臣已無分別,顧命八臣結成一體,恭王縱為軍機領袖,不能改變以一敵八這個不利的形勢。但是,恭王決不是所謂“孤掌難鳴”,軍機大臣也好,贊襄政務大臣也好,都必須假手軍機章京,才得推行政務,否則號令不出國門,肅順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另找一班能干的司員,來組成兩班軍機章京。這樣,恭王就不必怕他們了!曹毓瑛自信有恭王出面,加上他在軍機章京中的資望、才能和影響力,可以逐漸設法把受顧命的贊襄政務大臣,弄成一個有名無實的虛銜,大權復歸于軍機處這個正軌上。當然,這要經過一番極嚴重的沖突,恭王不愿披掛上陣,親臨前敵,那真是件無可奈何之事。
想到這里,不免有些氣短心灰,便即說道:“既然重心移到京里,我想求王爺設法,等這一次換班回京,讓我不必再回熱河來了。”
“這話是怎么說?”恭王很詫異地看著他,“你仿佛不愿在這兒待似的?”
“是。”曹毓瑛很坦白地承認。
“為什么呢?”
“王爺可以想得到,我是他們的眼中釘,處境極難。”
“我知道,我知道!”恭王站起來,走了兩步,想了一會,拍拍他的肩,帶些歉意地說,“你受了許多窩囊氣,我全明白。看在我的面上,暫且忍耐。這也就是我不愿意獨自回軍機的緣故,瞧瞧文祥,再瞧瞧你,也就知道軍機里頭是什么樣一個光景了!”
這樣的撫慰,曹毓瑛不能不感激,慌忙起身,垂手答道:“王爺言重了!”
“此時人心苦悶,不獨你我。一等回了京,”恭王停了一下說:“局面一定會大大不同。也不過一兩個月的工夫,你無論如何要多費點心。”
“王爺的意思是?”曹毓瑛聽出了什么,恭親王幾次談起回京的事兒,又想到大行皇帝的正宮,如今新帝的生母,大清國的皇太后也在京中,再聯想到行在傳揚紛紛說孝莊皇后和多爾袞的故事,大行皇帝些許是聽了這樣的謠言才不讓皇后前來行在……聽恭王的語氣,他要跟肅順好好斗一斗,已是毫無疑問的事,只不過把斗的地點,挑在京城而已。照這樣看來,目前的工作,就是為京城一斗先作鋪排,培養聲勢。
“我要和肅順好好斗一斗,當然,或許不用,”恭親王沉聲說道,“都是臣子,他一個人把著權實在是太不妥當,國朝從無權柄下移之事,權柄下移,容易出操莽,皇帝雖然年幼,可到底還有皇太后。琢如,你以為垂簾如何?”(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