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不接,左右都不是他弘文說的算了。
弘文還沒傻到底,眾目睽睽之下要是拒收的話,明日里上京城的話題都得圍著他轉了。事實上,不管接不接這張重如泰山的洛陽紙,明日里,他弘文也逃不過被編排成茶余飯后的話題人物。
完了完了!
都是這蘇朗明!家里有這么一個善詩詞的女兒,怎么藏著捏著這么多年,不讓出家門走動呢?
怎么就傳出蘇家的大小姐愚鈍癡傻的傳聞呢?好了,這下真被傳聞害慘了。保不準就是個貶謫的下場啊。
想到此,弘文滿頭大汗,不知如何是好。
“弘大人?”
“啊?什么!”弘文此刻如驚弓之鳥,那道特有的淡漠嗓音只要一有響動,弘文就心驚動魄。
“弘大人嫌棄侄女所贈?”
“沒!”沒待蘇白芷說完,弘文驚得連忙否認:“世伯絕沒有嫌棄世侄女大作的意思。”
“大作不敢當,在世伯面前玩兒詩詞歌賦,豈不是魯班門前掉大斧?”冷冷一笑,蘇白芷微微動動手臂,示意道:“既然世伯不是嫌棄侄女的詩作,就請世伯收下它。”
啊!這……這怎么能夠啊!
弘文別無選擇,一張圓胖的老臉,比吃了黃連還苦澀惆悵,……接,他接還不成嗎!
“世伯不看一看,就收起來嗎?”蘇白芷又道。不給弘文找借口的機會,她微微扯動唇角:“早聽聞世伯寫的一手好字。侄女向世伯請教呢。”
尼瑪啊!……可憐的吏部左侍郎大人。沒了先前端起的教訓小輩的架勢,他都快哭了。總算嘗試到,被人逼著當庭大眾下出丑的滋味,絕不好受。
弘文抬眼苦笑地看了一眼面前的旁若無人的紅衣少女……這是報復啊!裸的報復!他總算相信了,這世上真的有現世報一說。
蘇白芷淺笑盈盈,不顧一旁蘇朗明噴火的雙眼,淡淡示意弘文。
弘文幾乎是哭喪著臉的,抖著開蘇白芷遞給他的洛陽紙。寥寥不到三十個字,居然看的弘文那張圓胖白的肥臉一陣青一陣黑一陣白的。
那龐蒙哥不看洛陽紙,開口便吟誦:“耳之主聽,目之主明。一葉蔽目,不見泰山。兩豆塞耳,不聞雷霆。”
好些讀書人恍然……原來蘇大小姐借詩句罵吏部左侍郎眼睛瞎了耳朵聾了,看不清事情聽不到實話,冤枉她了。
弘文是進士出身,學識不缺。當然聽得懂蘇白芷話中意思。
但他絕沒想到,蘇白芷會用這種方法罵他耳聾眼瞎,看不清事情。分不清好歹。
蘇白芷淺笑一聲。不看弘文臉上難堪,徑自走向蘇白芳,瞇眼冷冷望她。淡淡說道:“蘇三小姐,沒鬧出大笑話,讓你的小算計落空了,你可別失落。”
“我不失落……額。大姐姐,妹妹的意思是,妹妹沒有大姐姐說的小算計,怎么會失落呢?”蘇白芳自知說錯話,臉色僵硬地賠笑道。
蘇朗明徑自沉著臉說道:“她是你妹妹。你這個做姐姐不讓著點也就算了,就別再欺負你妹妹了。”
蘇白芷扶著腦袋。她真是敗給蘇朗明這蠢貨了!白瞎了他脖子上那顆斯文儒雅的臉!連弘文都看出來了,蘇朗明還看不出來?
不!蘇朗明不是看不出來,他是根本不想看出來!
原來一個人偏心到極致,真的可以罔顧事實的!
一個家中,總會有受寵的兒女和不受寵的兒女的。但是偏心到這種程度的,蘇白芷還真是第一次見到。
能夠讓一個父親對同樣流著他的血液的子女偏心到這種令人發指的程度,蘇白芷不認為,這是因為蘇朗明對蘇白芳有多么慈愛。她更相信,在她蘇白芷和蘇白芳之間選則,蘇朗明更加疼愛蘇白芳。……如此而已。
可是能夠讓一個父親在兒女之間,偏心成這樣,能讓一個父親如此做的,只有那兩個詞——厭惡和憎恨。
可是,蘇朗明為什么會這么憎恨和厭惡她?
她再蠢也看得出,蘇朗明的憎恨和厭惡,早就存在,早在她附體之前就存在!
蘇家的秘密……真的好多。
就連父親憎惡親身女兒,說不得這背后都有一個秘密呢。蘇白芷準備回去之后,讓人回去好好查探一番。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會為這種事情去打擾她娘。
蘇白芷已經懶得理會蘇朗明這個人了。她又不是受虐狂,緊趕著上桿子讓恨她的人來折辱自己。
她覷著蘇白芳,沉聲淡漠問道:“蘇三小姐,我最后再問你一次,《明日歌》真的是你作的嗎!”
她忽地大喝,把個心中有鬼的蘇白芳嚇得臉上血色全無,弱不禁風的笑模樣,在風中一吹就倒的小模樣,讓人看著格外地心疼。
“大姐姐今日已經出盡風頭了,又何苦對妹妹這么苦苦相逼?大姐姐一定要妹妹說《明日歌》不是妹妹所作,才肯善罷甘休的話,那妹妹自當成全大姐姐的。”
“夠了!”蘇白芷猛地瞇眼冷眼看著在她面前依然不放棄陷害她的機會的蘇白芳,這個才十一歲的少女,心思太惡毒了。
原本以自己真實的年齡,根本不想與個十一歲的小孩子計較什么。所以好些事情她也睜只眼閉只眼,倒沒想到,她的相讓,在某些人眼里,成了懦弱好欺負的意思了。
“如此,蘇白芳,請你遵守承諾,還大歷朝百姓一個真相。”此話一出,蘇白芳面色又是一片慘白,哆嗦著嘴巴喊“大姐姐”。
蘇白芷怎么還會再去理會蘇白芳,她的輕視表現的是那么明顯。她說:“蘇白芳,你不是問我要三天時間嗎?好!我給你三天時間!”蘇白芳先是一愣,隨即眼底迸射出狂喜之色。太好了,這個蠢貨難道不知道“三天”對自己這樣的人來說,代表著什么嗎!
蘇朗明不甘寂寞,卻也只是皺緊眉頭,他那些同僚有些在向他打暗示。冷靜下來的蘇朗明想了想,知道今日丟臉丟大了。不能再丟蘇家的臉了。
蘇白芳狂喜之色猶自在眼底盤旋。蘇白芷忽地打了個響指。“我記得我還有最后一首詩作沒出。”她手一指,“你,開始吧。”
那侍婢上前一步,仰首平視,淡淡吟誦出一首《水調歌頭》。
一首下來,艷驚四座。當然,讀書人驚得是這首《水調歌頭》,老百姓驚的是,蘇大小姐還能再有好詩出來。聽不懂。不代表老百姓們看不明白。
所有關于詩作好壞,他們只需要看一看上京城第一才子龐家公子哥的神態就明白了詩作好壞了。
“蘇白芳,你不是喜歡《明日歌》嗎?你不用冒充作者。喜歡盡管拿去。這首《水調歌頭》你要是也喜歡。沒事,你和我說一聲,盡管也拿去。只是我不希望再從沒人嘴里聽到什么‘蘇大小姐竊取自家庶妹的大作’這類損害我名聲的話了。你聽明白沒有!”
蘇白芷忽地瞇眼環視四周:“我懂咱們大歷朝的百姓淳樸,必不會做出傷人的惡事來。可也正是因為咱們大歷朝的百姓性子淳樸善良,才會被真正無惡不作,壞事做盡的惡人們利用!
之前的謠言沒有人放出去。自己怎么會長了翅膀飛出去?躲在暗處見不得光的人,你們注定生活在臭氣熏天的黑洞里過一輩子老鼠的日子。勸你們別再使見不得光的手段,我這人脾氣不好。另外,”
她嘴角扯出一抹譏嘲的弧度:“另外,今日所帶來詩作。袁公和德明公等九位今世大儒早已在我‘苦泉竹樓’見識過了。”言下之意是說,別再傳出她蘇白芷又盜了誰家公子小姐的大作了。有袁公等九位大儒作證。吃飽了閑著慌的話,盡管再傳出謠言來。
說罷,似笑非笑地覷了慘白著臉色的蘇白芳一眼:“蘇三小姐,我等你佳作,三日之后,且請蘇三小姐到我‘苦泉竹樓’一聚。”
說罷,又向四周做了個四方揖:“各位鄉親父老,今日承蒙大家為我說句公正話,三日之后,我‘苦泉竹樓’設流水宴,謝各位父老仗義執言。今日在這里的父老鄉親們,你們就是我蘇白芷‘苦泉竹樓’的第一波尊貴的客人。”
眾人嘩然……“苦泉竹樓”是什么,在哪兒,他們不清楚,但是聽得分明,這位蘇大小姐要設“流水宴”款待大家伙!……流水宴!
人群中眾人目光閃爍,不知這話真假。也只有那先前油膩膩的五兄弟問出大家伙心里的疑惑。
“蘇大小姐所言當真?……誰都可以去白吃白喝?……在場的?”
蘇白芷淺笑,不大在意這莽漢話中說的“白吃白喝”,點頭肯定道:“自然當真,誰都可以去!在場的!”
“不過蘇大小姐說的‘苦泉竹樓’,從前聽都沒聽過。‘苦泉竹樓’,在哪兒啊?那里是食肆嗎?”那莽漢又問。
“既然叫做‘苦泉竹樓’,自然是在西郊山上的苦泉處了。”蘇白芷眼神微動,“你沒聽說過并不奇怪,‘苦泉竹樓’是我剛在西郊山腰上建成的。并非食肆那般簡單。三日后,眾位鄉親父老去過,自然知道那是做什么的。”
她轉身走向龐蒙哥,一雙瞳子笑得像是星子,開口道:“你不錯。”
“本公子不是不錯,是很好,非常好。”龐蒙哥似乎少了先前對蘇白芷的輕鄙,但那性子里的傲氣依舊不變。
蘇白芷淡淡笑,附和道:“對,你很好,十分好。……尤其是最先那一聲嗤笑,深得我心。”她指的是龐蒙哥最初時候那聲對蘇白芳的“嗤笑”。
“嗤笑哭泣全出自本心,與蘇大小姐無關。”嘖嘖,到底是龐家的那位公子,驕傲的緊呢。
蘇白芷搖著頭,不做他想。卻道:“三日后,龐公子若是得空,不妨也來一趟西郊吧。”
“你這是在請本公子去你的什么竹樓?”
“是‘苦泉竹樓’。”她提醒。這就是變相承認了。
“為什么?本公子以為,你對本公子的印象該是極差的。”
嗯……倒有自知之明,卻道:“人是會變得,一塵不變的人生多無趣?”
龐蒙哥眼中訝異一閃而過,隨即果斷回答:“好。我去。”
“恭候大駕。”她施禮道。又朝一旁的安牧善福了福身:“多謝安公子的筆墨紙硯。”卻是決口不提相請安牧善的話。安牧善眼底閃過一絲愕然,尷尬地看著蘇白芷背過身去的背影。
蘇白芷回身,卻沒撞上蘇朗明的怒氣的眼,蘇朗明一如往常地平靜,這一點反而不平常。
要知道,蘇朗明就該像剛才那樣怒瞪她,這才對嘛。
現在是鬧哪樣?
蘇白芷向蘇朗明施了一禮,“母親在家等著女兒,女兒且先告退了。”臨走時,就連蘇白芳一眼都懶得看。
想必,這之后會有好長一段時間,這個十一歲卻心腸惡毒的少女不會再來找她麻煩了。這段時間,可以安靜地做自己要做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