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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內城校場,一行文士打扮的人站在校場邊上,看著黑壓壓一大片的八旗兵丁在列隊操練。以往靠隨便比劃一下弓馬騎射糊弄事兒的廣州八旗,今兒居然破天荒耍起了洋槍!清一色的褐貝斯滑膛槍,也不是八旗兵丁自備,而是廣州將軍衙門往下發的。校場之內,無論老少,人手都有一桿,正擺弄著玩呢。大概每300個八旗兵丁聚成一團,都有個領佐在教他們使用滑膛槍。
這群文士當中,有個瘦小中年眉飛色舞地道:“這回廣州的旗人真是振作了,一下子擴編了十五個牛錄,除了馬甲和炮隊,全都換了洋槍!要是英國鬼子再敢上門,準保讓他們有來無回!”
這小個子身邊有個上了年紀,但是氣度頗為不凡的老者,捋著胡須道:“洋槍再犀利,也需握在精兵手里,否則也是無用,而用西洋利器,則需西法操練,遠芳,廣州八旗有人懂西洋陣法嗎?”
問話的老者,正是新任洋務大臣林則徐,而同他說話的人叫烏蘭泰,原是京旗火器營的翼長,因為廣州八旗擴編新軍,又大量使用火器,因而被道光皇帝派來當廣州副都統。和林則徐同路南下,不過沒有在長沙盤桓,因此早到了幾日。
而今天,林則徐一行剛到廣州,以車馬勞頓為由,推了廣東官場上的接風宴,徑直就來觀看廣州八旗新軍操練了。其實,這也是道光皇帝的吩咐,要他留心八旗新軍一二的。
“穆翁果然是知兵的,這西洋利器是得配合西洋操法,穆軍門已經著人在廣州東關開了西洋武學,請了法蘭西的教官,教咱們協領和領佐使用洋槍和西洋戰陣,再有協領和領佐們回來交給下面的八旗兵丁。”
“這操是幾日一回啊?”
烏蘭泰的話剛說完,林則徐身邊就有個三十多歲的矮壯文士插了句嘴。這人就是左宗棠,布衣之身,也不是林則徐的幕僚。烏蘭泰又些厭惡地看了這個多嘴之人一眼,剛想教訓幾句。卻聽林則徐也問了同樣的問題,只好陪著笑臉回道:“現在是兩日一操了,每操都是大半天!就算是禁衛八旗也沒有如此精練,這廣州八旗新軍是必成勁旅的。”
林則徐頷首道:“兩日一操,倒是振作不少了。”
說完這話,就拱拱手,帶著左宗棠等隨從人員,離了廣州內城,奔自己的洋務衙門而去了。
這廣州的洋務衙門是在粵海關衙門的基礎上擴建的,粵海關也歸洋務衙門管轄。而白斯文則為林則徐這位遠道而來的大清重臣,準備了舒適的西洋馬車。
在回衙門的路上,林則徐邀了左宗棠同他共乘。剛一進車廂,林則徐便問:“季高老弟,如何啊?”
“懸了!”左宗棠的回答就倆字。
“什么懸了?”
“當然是大清朝懸了!”
林則徐笑吟吟道:“為什么啊?都兩日一操了,比之綠營不曉得強了多少,旗人可以振作如此,總是國朝之福吧?”
左宗棠冷笑著搖頭,“這八旗子弟,要是提籠架鳥,優游嬉戲,這大清國祚或許還能有百年,可他們一旦要振作了。”他放低了聲音,“呵呵……穆翁,不是我咒大清朝,這朱濟世真的要成氣候了!”
林則徐苦笑,“我知道,我知道的,當官的路子就這么些,旗人假裝振作了,漢人的機會就更少了。”他又長嘆一聲,用細不可聞的聲音道:“可是旗人繁衍日廣,缺錢使,沒官作,已經嚷嚷了幾十年……咱們漢人也笑旗人腐朽,只知玩樂,不肯振作。如今他們剛有了些許振作氣象,誰敢在這當口給皇上潑冷水?而且,漢人士子的路子不會全斷,只是窄了些而已。”
左宗棠也壓低了聲音,道:“穆翁,您老也是明白人,當知激流勇退的道理,您為官數十年,清譽滿天下,何不趁著大清朝海清河晏的時候退隱林下呢?將來無論誰當這皇帝,一定會敬重您這位士林領袖的。”
林則徐沉默半晌,他現在做的是洋務官,少不得要和西洋列強交往,如今大清國勢衰弱,這外交之事肯定不好辦,稍有不慎,就是半世清明盡毀。更麻煩的是,那朱濟世也不知道何日舉兵反清,到時候這廣州城必然首當其沖……
“還是再看看吧。”林則徐捋著胡子嘆道,“畢竟食了半輩子大清俸祿,不好就這么退下來。對了,季高老弟,那個白斯文說有個叫羅德理的法蘭西商人愿意給我朝效力,還說此人頗有才干,在這次采購洋槍的差事中出力不小,想保舉他一個道員,你要不要見一見?”
“一個洋商?不見!”左宗棠哼了一聲,“這大清的官還真是人人都做得!”
一個洋商都有官做,可是才高八斗,智比諸葛的左宗棠左大舉人,竟然還是湘中一農人,叫他如何有心情去見羅德理這位洋大人啊?于是洋務衙門也不想去了,出了廣州內城,就和林則徐道別,徑自去天字號碼頭,準備搭商船去香港見識一下朱濟世其人。
這里正是全亞洲最繁忙的商港,寬闊的珠江之上,泊滿了各式的商船,既有西洋式的軟帆武裝商船,也有中國廣船,不過大部分商船都掛著各色西洋國旗,左宗棠也不認得。碼頭上面熙熙攘攘的全是等著上船的客商和苦力。其中客商打扮的旅客聚集在碼頭左側,苦力模樣的旅客則在碼頭右側擁擠成一團,都蹲在地上抱著小包的行李,還有些穿著黑色拷綢衣裳的流氓樣的人物在這些苦力周圍巡視。
“這位小哥,請問那些苦力都是這么回事啊?”左宗棠覺得有些奇怪,便問身邊的一位瞧著頗為伶俐的錦衣少年。
“回先生的話,”那少年彬彬有禮地答道,“那些苦漢子都是下南洋去謀生的。”
“下南洋?”左宗棠一愣。
少年笑道:“聽先生的口音不是廣東人吧?”
左宗棠笑道:“我是湖南來的。”
少年道:“那就難怪不知道下南洋的事情了,這幾年廣東的收成不好,稅賦繁重,民生艱難,許多中產之家都陷于困苦,升斗小民更是難以度日。幸好南洋的爪哇、新加坡、蘭芳還有英吉利人的澳洲都需要勞工,開出來的工錢也高,才給了這些苦漢子一條活路啊。”
“可為什么像是有人看守的樣子?”左宗棠指著那些打手模樣的人問。
“那些都是洪家兄弟,”少年嘆道,“因為下南洋的船費高昂,大部分的苦漢子都負擔不起,都是借了幾個洪門山堂高利貸,所以才有洪家兄弟看管,等到他們上了船,自有老板出錢買下債權……實際上這些苦漢子就是賣身去南洋的,咱們廣東這里管這叫‘賣豬仔’,等到了南洋,多半又要被賣一回了。”
“哦,原來如此。”左宗棠想了想,又問,“小兄弟,再請問一下,這些下南洋的漢子都被賣給什么人啊?”
“什么人都有,不少洋行都在做這個買賣,現在最大買家是濟世行下面的南洋南洋貿易公司。”
“濟世行!”左宗棠瞳孔微微一索,心道:“高!高!實在是高啊!這些苦漢子哪里是什么‘豬仔’,分明就是一支虎狼之軍啊!道光皇上的八旗兵再怎么振作也是膏粱子弟,怎么能和這些苦漢子練成的精兵打?莫非這天命真的回到大明一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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