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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循點了點頭,也沒有對此回答,做出什么評說,很顯他尊重存在的事實,無論是于謙把握相權的事實,還是現時丁一有足夠資格和他平等對話的事實:“老夫對如晉,向來計聽言從,便是潑天的事,只要如晉開了口,老夫也是盡力相助的,便是事后如晉應允的事,便如過眼云煙,老夫也不曾為此埋怨過如晉,可是有的?”
他說的是發動奪門之變的時候,丁一答應了立憲,答應了首輔會得到類似漢代丞相的權力,皇帝將成為國家的一種精神象征,而幾年過去,這仍是一件沒有兌現的事情。而看起來丁一不太可能去要求英宗馬上開始這么干,盡管如果丁一愿意和士大夫階層聯合起來,他們有這個實力。
“是。”丁一沒有辯駁,到了這程度的談話,話術已失去了所有的意義,這也是縱橫家在華夏歷史上漸漸式微的根本原因,終歸,人是越來越不要臉,定下的盟約隨著彼此實力對比的改變,也成了隨時可以撕毀的廢紙。
“秦雖暴政,然而始皇帝雄材大略,然二代而亡。”突然之間陳循就轉了話風。
丁一很果斷,也很不客氣地截斷了他的話頭,這種說話的方式,是這年代的士大夫階層所習慣的,丁一不打算跟陳循這么云里霧里的兜來轉去,不是他不能,而是他有實力拒絕這么做:“德公,學生出海方歸。又赴蜀地,心力交瘁,還請直言。”
聽著丁一這話。陳循也沒有表露出驚訝,似乎他早就預計著丁一會這么應對:“世上不可能人人跟如晉一般,老夫這話可聽得?這也是如晉當時提出立憲的根本。無論是良臣雄主,皆是可遇而不可求。”
這倒是沒有什么辯駁的事,丁一很干脆地回應:“德公說得是。”
“官紳一體納糧出役,如晉也是官。”
丁一聽著微微一笑,是要說丁一也得跟其他官紳一樣不例外么?這個丁一倒從沒想過例外。而且在這一路上,丁一早就料到陳循要發難。心里已做好了這種準備:“學生……”
這回是陳循截住了丁一的話題:“如晉位極人臣,總督兩大都督府事,更是爵至國公,又是探花出身。但如晉自身。從不曾名符其實,安有待已如此之薄的總督?安有府中人丁如此稀薄的公爺?安有不赴詩社、文會唱酬的探花?”
沒有等丁一開口,陳循就抬手示意丁一先聽他說完:“如晉當時說的是,教士農工商,皆有所得,然現時廣東一地,已多有沖突生起,烏思藏更是工宣隊與領主激斗,致石總制殉國!”
“石璞國賊。無須再論。”丁一突然之間就斬釘截鐵地插上這么一句。
陳循感覺到了丁一語氣里的堅決,倒也沒有說些什么人死為大之類的話來出緩和氣氛,只是說道:“不論如何。總歸已是大大不妥。老夫以為,如晉根本便自外于士林,自外于同僚,也自外于勛貴。雖有海內人望,實則與安石何異?”
用丁一比王安石,聽上去似乎很抬舉了。怎么說也是千古名相。
但事實上丁一是聽得懂的,王安石不修邊幅。不喜歡洗臉換衣,衣服上生虱子是常事,食不知味更是很著名的,甚至請客時,會不自覺去拿客人的煎餅皮來吃,嚇得那客人都不知如何是好。
陳循是在說丁一不合群,而的確也是如此,除了這金魚胡同的大宅子,還是王振當年送給他的,丁一有點錢,就都投到科研上,投到書院里,投到軍隊里去,連俸祿都拿去撫恤那些陣亡、傷殘的士兵。雖說比起尋常百姓生活是要好得多,但別的不說,真的混到去軍營里蹭飯的文官,別說做到左都御史的人,就七品縣太爺也少見吧?
至于尋常官宦人家里的侍妾什么的,當年王振送他的八個侍妾、太后送他的宮女,都去戰地醫院轉職醫護人員了,現時這宅子里的,除了勤務兵,就是那些傷殘的軍兵,至于奴婢都是一些實在讀不了書的半大小孩,或是粗使婆子。
陳循又接著說道:“若是按著如此行事,除非各承宣布政使司,都出個‘侯大茍’來,方才能遂了如晉的心意。”
這就是誅心之言了,而也直指本質的話。
侯大茍,這三個字從陳循口中說出來,很是讓邊上的吳全義吃驚,他下意識都把手移到了槍柄上。陳循這個被于謙踢去編書也沒怎么爭執,很少見他發火生氣,學霸出身的首輔,就這么笑笑說出了如重磅炸彈的話來。丁一盡管沒有指望長久地瞞著天下人,但被陳循這么說出來,說他依舊心如古井不波,那是不可能的。
“老夫以為,如晉若想重振國朝,恢復漢唐之風,應當先過一過勛貴、高官、士子的生活,然后再對癥下藥,方能有所作為……便是求醫,就是絕代良醫,也當切脈之后,才會開藥,多一分少一分皆是庸醫啊,如晉大才,不可不察。”陳循一點也沒有因為吳全義已手握槍柄,就顯得驚慌。
而且他也沒在侯大茍這個點上糾纏下去,所謂釋放善意,大抵就是如此了,表明了他不是不知道,但不是要捉著這點來跟丁一作對。
“德公何以教我?”丁一微笑著向對方問道,陳循開了這個口,自然是有章程的了。
陳循看著丁一沒有拍案而起,這就讓他覺得自己的目的,已達成了一半:“于大司馬有恙,內閣諸公都以為,不若如晉先行入兵部署理部務,師有事,弟子服其勞嘛,只是平素起居,當按著士林、勛貴來過,短則半年,長則一載,如晉對這官吏、士林、勛貴,有了領袖之威嚴,到時再推行這官紳一體之事,其他人等,也好托附驥尾嘛。”
這署理兵部也不是專門為丁一設置的,先前老王直就是年老不能視事,結果王翱也入吏部掌握部務,也是有著兩個吏部尚書的。所以說于謙不能視事,丁一入兵部,倒也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
但這不是重點。
陳循的意思,就是丁一得融入官場、勛貴圈子、士大夫階層,然后建立自己的威望。而不是跟王安石一樣,雖然天下知名,但是與各個圈子格格不入。按陳循的說法,丁一得把這些圈子都弄熟了,這樣要搞官紳一體納糧之類的事,就好辦許多了,都混成圈子里帶頭大哥,開口要辦什么事,抵觸自然就會少很多。
丁一笑著搖了搖頭道:“不成,德公,學生著實是手緊,那么多花銷,支應不來。”
他是直接哭窮了。
陳循聽著大奇:“送王鹽山上京師的艦隊,不是還送了許多黃金所鑄的金幣來么?不就是如晉所說的戰爭紅利嗎?”幾個月前,艦隊在天津碼頭那邊靠岸,一車車的金幣往京師運,多少民夫在搬運,有入國庫的,有入內庫的。陳循這首輔,還是看過賬本,當時內閣大為振驚,這是大明十數年的稅收吧?
這不是夸張,大明國庫真是沒多少油水,到了明朝末年加各種遼餉之類的那種瘋狂時節不要提了。正常的時間里,萬歷年算好了,大約二百萬兩白銀左右,也有說三四百萬兩,這還是全賴張居正改革之后的功勞。
為什么呢?就是官紳不納糧不說,商稅低到三十稅一的地步。
商人后面就是士大夫階層,這邊商業稅低成這樣現代的個人所得稅,實行累進制,超過免征額的部分千五到四千五,都是十稅一,四千五到九千,是十稅二,往后愈高,那邊地主階層又不用納糧,國庫能收多少吧?
何況這正常歲入,哪比得過戰爭紅利?
丁一點了點頭,沒有否認戰爭紅利的存在:“戰爭紅利的分潤是有的,而且學生還領了幾份俸祿,在兩廣的工場也是有些分潤的。但書院開支是要錢的,若是書院不發津貼,不發衣物文具,那些學生哪里讀得起書?而跟隨學生的軍兵,為國赴死,他們留下的妻兒,總不能不管吧?還有傷殘的,總不能讓他們又是流血,又是流淚吧?再就是科研之上,不進則退,大明艦隊西行,諸夷俯首,難道是因著道德文章?那是為船堅炮利啊!沒有科研,就沒有船堅炮利,拿士兵的人命去堆,咱們怎么能堆贏土著?故之,學生是真的沒錢,沒錢,辦不了文會詩社;沒錢,也置不了如花美眷;沒錢,也擺不開國公的排場。”
“此非正道。”面對丁一的哭窮,陳循理正辭嚴地給了這么個結論。
“當今圣明,不至誤解如晉,然如晉身后,繼承家業者,便定能如汝一般,心懷蒼生么?”
“退一萬步說,就算家風不改,如晉須知,汝與圣上,君臣相得,實是千古難得,安可再期?”也就是說,英宗嗝屁以后,換個人當皇帝,丁一或丁一的后人這么搞的話,皇帝能不猜忌?
陳循這話很實在,一時之間丁一竟無言以對。
于是丁一就耍賴:“德公所言,學生知是正理,不過,現便是無錢。”
只是早就謀劃好每個環節的陳循,又怎么會因著丁一耍賴,就放棄了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