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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去的地方其實只有一個。
伊萊恩幾乎是拉著弗里曼,往樂器店跑。
這樣做會給附近的鄰居造成困擾嗎?
也許會。但那是樂器店,平時肯定沒少給附近的鄰居造成困擾,所以沒關系了。
而弗里曼只是默默地,又魂不守舍地,被伊萊恩拉著跑。
早上七點,樂器店剛開門。
自從上次演奏之后,那名店主就記住了伊萊恩,所以他剛看見伊萊恩出現,就表現得相當熱情:"又來了,孩子?這次又想試用什么樂器?果然是對之前的鋼琴有興趣嗎?"
"抱、抱歉!我這次是想來借用鋼琴的。"伊萊恩上來就道歉道:"我、我的朋友想用這個來演奏。但、但他的試演奏可能會非常粗暴,可能會制造出非常吵鬧的噪音,甚至可能會弄壞你的鋼琴,所以我先行給你道歉!
這、這之后我會用盡我一切方法補償你的,會全力把鋼琴修好,或者給你賠一架鋼琴!但是這次請讓我的朋友演奏,好嗎?"
"哈哈哈,你在說什么呢,孩子?"店主露出不信任的大笑:"鋼琴這么結實的樂器,怎么可能被區區的演奏弄壞!這里的鋼琴更是我和我的朋友們精心制作的,用料考究到極致,也結實到極致。我敢打賭,你們再怎么粗暴的演奏都不可能把它弄壞——除非你們直接用錘子往鋼琴上狂敲。但我相信你們不會做出這種事情的,對吧?你們至少會用手指來演奏對吧?"
"說、說不定連腳都會用上……"伊萊恩納悶道。
"開玩笑,腳是用來踩鋼琴踏板的!"弗里曼憤怒地打斷道,"踏板才是鋼琴的靈魂,腳法和指法同樣重要,我怎么可能用腳去彈鋼琴,你瘋了嗎!"
"這位小哥挺懂啊。"店主插嘴道,"但是我依然不覺得你們有辦法彈壞一架鋼琴。如果你們沒有亂來,是在正常彈奏的話,根本不可能。只有大師級水準的演奏家在高強度彈奏的時候才有可能做到那種事情,而你們……呼呼,只是小孩子。"
弗里曼的額角冒出青筋。
"這樣吧,讓我們來打賭吧。如果你們真的有辦法通過正常的演奏把這鋼琴彈壞,這鋼琴我不用你們賠,我甚至還會把它修好,保養到最佳的地步,然后送給你們。這個提議如何?"
"我、我不太想打這種賭,這簡直就像是為了以把樂曲弄壞為前提而打的賭,這樣樂器也太可憐了。"伊萊恩苦笑道:"但、但只要是能讓我的朋友使用這鋼琴,一切就好。"
"那你們可以開始了。"店主淡然一笑。
"那混蛋…少看不起人……"弗里曼走近鋼琴,低聲說。
"嘿,"伊萊恩也湊到弗里曼面前,對貓人少年說:"接、接下來你就彈琴吧,但是有一個條件。請用你能彈奏的最大的力度、最快的速度去彈奏它。"
"這絕對會成為一場災難。"貓人少年搖頭道。
"它會。但是它值得。"白獅人少年卻說:"不、不管它是不是災難,你盡力嘗試吧。把、把你的一切情感,你的不安和不甘,全部爆發出來,宣泄出來,就用這琴鍵。結、結果的好壞,由我們來判斷,而你只管去做。"
弗里曼閉上雙眼,深深地嘆息了一聲。又似是在祈禱。
"我不管啦。"他一屁股坐在鋼琴前,開始了演奏。
"好好聽著吧,我未完成的新曲——《降D大調第一奏鳴曲:野火》。"
琴聲響了起來。
最初是非常低沉的,如同野獸咆哮般的聲音。
這是伊萊恩平生第一次聽見的,如此奇特和詭異的引子,它和他聽過的所有音樂都截然不同。
仿佛是野火開始焚燒草木,想要擴張。
馬上地,嚯的一聲,火勢開始擴大。如同驚雷般嚇人,如同烈火般充滿侵略性,激烈的琴音開始在大廳中回蕩。
野獸的咆哮越發激烈,烈火蠶食整片山林,嚇得百獸驚慌逃竄。
一男一女也混雜在這逃跑的百獸之中,琴聲突然變調產生出來的高音,在模擬女人的尖叫,而連續的低音則在模擬男人的咒罵。
一切都毀滅了,所有的生靈都在這片山林大火中驚逃,除了逃命之外他們什么都做不到,不逃就是死,逃跑也很有可能是死。
激烈的野火繼續蔓延,弗里曼的演奏也變得極其急促。他十指并用,在鋼琴上飛速地彈奏著,伊萊恩根本看不清楚他的手指。
烈焰成片地擴張,肆意毀滅著這個世界。它具有侵略性,它貪婪而憤怒,仿佛是巨龍那樣兇殘的生物。
無數的不協調音摻雜在這音樂之中,聽起來極度刺耳,這音樂距離真正的噪音只有一紙之隔,甚至差一點就可以歸類為噪音。
弗里曼彈奏得更加激烈,他已經不僅是用十指在彈奏,甚至把整個手掌都納入彈奏的范圍,一巴掌接著一巴掌地拍打下去。這樣他就可以同時調動十六甚至十八個音階。盡管這樣做會產生大量的雜音,是非常離譜的演奏方法,他卻在拍打鋼琴的同時用極高的手速彈奏,補上另一些音階,把原本不協調的旋律強行變回協調。
在他手中,鋼琴成了一種打擊樂器。不僅僅是琴錘敲動琴弦發出音色,就連琴鍵本身被巴掌拍到,也發出了音色。
"天……停下來!讓他停下來!"店主卻開始受不了了:"這是什么鬼東西,太可怕了!"
那音樂之中沒有生命和喜悅,只有毀滅、痛苦與死亡。
那也許才是吞世龍阿努的本來面目,以破壞為目的而生,只為破壞一切而存在的終極破壞神。
而黃金鄉里的住民,絕對不可能欣賞這種音樂——哪怕它是嶄新的、別具一格的、劃時代的。
背棄傳統、背棄潮流,意味著離經叛道,是邪道之中的邪道。
邪道,意味著被排斥,被遺棄,再怎么劃時代的想法,也永遠只是小眾的。
——但是我們能夠修正這一切。
伊萊恩沒有上前去阻止弗里曼的演奏,他只是走近另一架鋼琴前,坐下。他也開始了他的演奏。
細雨在灑落。
當烈火吞噬了一切,盡情地毀滅世界的同時,天上灑落了微微細雨。
這甘霖溫柔地滋潤萬物,連那憤怒的烈火也受到滋潤。它的目的不是把火焰澆熄,而是要和它同生共死,與它融合,與它共存。
于是鋼琴的奏鳴曲變成了鋼琴的協奏曲,鋼琴的二重協奏(Duoconcerto)。
伊萊恩逐漸搞懂了這首曲子的核心。它無非就只有四五個主旋律而已,一切的變化全都是基于這個幾主旋律上產生的變奏,無論輕重緩急。
跟隨著那主旋律進行伴奏,就可以把不協調化成協調,讓原本瘋狂的、失去控制的音樂重回正軌。
用伴奏進行潤澤之后,原曲的音色終于變得更豐富、更有內涵,更加耐人尋味。
它有了更深層次的,深度。
弗里曼朝伊萊恩投過來一個驚訝的目光,但是他沒有停止演奏,他的手就像帶有磁力,被鋼琴吸住,已經無法離開。
與烈火的瘋狂完全相反,細雨極其柔美,它潤物細無聲。
如同露珠落入玉盤那樣輕柔,幾乎聽不見,卻又真實存在。它補充著那烈火的不足之處,忠實地充當著伴奏應有的效果。
烈火依然燒得極旺,想要毀滅一切。但細雨告訴它,你不要貪婪地吞盡天地,請給這個小小的世界留下一片生存空間,讓萬物得以延續。
烈火聽從了。
他毀滅,他無情的摧毀舊世界的文明,但是他留下了最寶貴的什么。
這片山林活得太久,太久了。
永遠地活著絕不是好事,它助長黑暗,滋生腐朽。
而這火焰就是審判者,清理者,它也是大自然力量的一部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只有當把一切腐朽之物焚盡,毀滅了舊世界,新世界才會得以成型。
烈火終將熄滅,災難也終將過去。
而在那一片灰燼之下,是肥沃的土地,潛藏著萬物的種子。
種子逐漸在細雨的滋養下生根發芽,勃發重生。
頃刻之間,再次被綠色環繞。
世界在破滅與重生之中輪回,周而復始,生生不息。
這,就是大自然的規律。
——向死而生。
演奏在這部分開始變得悠揚,平緩,并且莊嚴起來。它是那么的優美,仿佛之前猶如災難般的一切都已成過去。
火焰在搖曳,宛如贊美詩,它在歌頌生命。
從前輕賤生命,肆意踐踏生命的它,逐漸看到了生命的美好,所以它歌頌它;
細雨在輕灑,仿佛安魂曲,它在哀悼逝者。
懂得失去的痛楚,深知生命的重量,它落下悲憫的眼淚。它祝福世間,希望世界能更美好。
無數的生物躲藏在那沒有植被覆蓋的山洞之中,等待災難過去。
在一片灰燼之地,它們重臨。地面的火焰還沒有徹底消失,它在細雨中舞躍。
沒有人智的生物們唯恐避之不及,它們竄逃。
男人與女人卻走近了那火焰,他們用木棍取走那火。智慧之火。
他們帶著最初的火種,吶喊。
這就是文明的火焰,這火就是文明本身。
人類的文明就是火之文明,懷抱著生命的火種存續下來的文明。
向死而生,活出偉大,活出精彩。
一曲終去,弗里曼以一個重重的敲擊結束了演奏。
他喘著粗氣,滿頭大汗,他的嘴角卻掛上了微笑。
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從自己的演奏之中感受到了喜悅,音樂帶給他的喜悅。
這條路非常地孤獨,仿佛在黑暗之中永無休止地摸索。它常常絕望得讓人想要放棄。
但是在探索音樂的過程中,音樂本身就是你的朋友,它不會背棄你,它在你孤獨的旅程上永遠與你相伴。
——直到你連孤獨都忘記,不知孤獨為何物。
在他們注意到的時候,周圍已經爆發了一連串的掌聲。
連伊萊恩都沒察覺到,原來成百上千的人正在樂器店里,在樂器店外,已經把這里圍得水泄不通。
能擠進來的人們最初至少能找到地方坐著欣賞音樂;
逐漸地,他們必須席地而坐;
再之后來的人們根本擠不進店內,只能在店外偷聽;
再然后人們把馬路都堵了,路上的車輛根本無法通行,只能繞路。甚至有些司機干脆就不開車了,直接把車停在路邊,跑過來湊熱鬧,然后聽到這個演奏,就不肯走了。
哪怕只有短短的十幾分鐘,他們卻造就了一場小型音樂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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