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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的交火之后,跟隨孫萬利抵達的機降部隊已經有大半部分倒在血泊之中。剩余的少部分幸存者被趕到調度塔臺附近。所有降落在地面的運輸機和直升機都被炸毀,失去了給養和重武器支援,只需要十幾輛步兵戰車就能把他們活活困死。
新貴陽是蘇浩的地盤。他對每一個角落都設置了極其重要,也是最為嚴密的防護應對措施。整個機場范圍的電波通訊都被屏蔽。被困部隊無法求救,更不可能突圍。
孫萬利站在塔臺樓頂,雖然相距遙遠,仍然可以看見外面團團圍攏過來裝甲戰車和士兵。最前面的戰車一直在射擊,大口徑聯裝機炮不斷傾吐著子彈。很多依托飛機殘骸的己方人員在掃射威脅下,不得不放棄已經占據的陣地,只能撤退到塔臺四周。顯然,對方不想趕盡殺絕,而是用子彈和炮彈把殘存的機降人員集中起來。
孫萬利只覺得身體無比僵硬。他心底猛然躥起一股徹骨的冰寒————自己從一開始就低估了這次任務。不,應該是孫部長根本沒有料到,505集團軍即便是在蘇浩離開的情況下,仍然擁有令人無法忽視的強悍戰力。他們對軍部的命令視若無睹,毫不畏懼任何形式的處罰。
孫部長根本不明白505集團軍的真正實力。從塔臺上空俯瞰戰場的時候,孫萬利不止一次看到:圍攻部隊當中有很多士兵的速度和反應能力極強。他們相互形成配合,似乎可以同時關注兩至三個目標。機降部隊的反擊程度同樣猛烈,掃射同樣密集,卻沒有一顆子彈命中目標。圍攻部隊的士兵總是可以提前察覺到危險,及時躲在裝甲車側面或者背后,閃避足以致命的子彈。
盡管孫萬利剛剛從倉庫管理員提拔上來的將軍,也可以看出圍攻部隊與己方士兵的差異。他不明白,為什么蘇浩手下的士兵會如此強悍?難道這一切都是頻繁、高強度的實戰造成?還是某種自己無法察覺的因素?
如果整個505集團軍所有成員均是如此,如果被自己放走的那些調度中心工作人員也擁有相同的戰力,結局又會如何?
孫萬利的眼角一陣抽搐。
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幸運。
如果占領調度中心的時候,那名中校不是帶著所有人離開,自己在語言上也沒有對其進行侮辱,而是當場發生沖突打起來……結果,簡直難以想象。
就在孫萬利腦子里轉過無數復雜念頭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后傳來通訊兵驚喜的喊叫聲。
“將軍,通訊恢復了。”
不等孫萬利完全轉過身,士兵聲音里的驚喜成份已經迅速轉換為驚駭。他愣愣地盯著屏幕看了幾秒鐘,從椅子上站起,側身讓開,對孫萬利結結巴巴地說:“對,對不起通訊仍然沒有恢復。是…是電波屏蔽狀態下的單項引導信息聯絡。對方指揮官要求與您通話。我們與外界仍然無法進行聯絡。”
孫萬利淡淡地看了年輕的通訊兵一眼,沒有責備,而是浮起溫和的微笑,從其手中接過話筒。
電子屏幕上很快出現了高立權的身影。
與合肥戰役末期剛剛加入第十一獨立部隊的時候相比,他顯得更加成熟,也越發穩重這個世界上有些男人天生就適合從軍。高立權就這屬于這種類型。他的膚色比過去更加黑黝,面部輪廓如同花崗巖般堅硬。高大魁梧的身材使整個人顯得粗獷,濃密眉毛映襯著閃亮的眼睛,隨時散發出冷硬兇悍的特殊氣勢。他仿佛一根活標桿,只要人們看見,都能清楚無誤的明白,什么是活躍在電影屏幕上的奶油男?什么是經歷過戰火的鐵血漢?
高立權穿著一套嶄新的準將制服。他面容陰冷,卻保持著必不可少的禮貌:“孫將軍,你似乎來錯地方了?”
孫萬利凝視著剛剛顯出圖像的屏幕,努力掩飾著內心深處如劇烈海嘯般的反應。
他當然認識高立權。從西安基地出發的時候,孫湛就給他傳送了新貴陽基地最近一段時間的所有情報。其中,自然也包括高立權和所屬部隊主要軍官的資料。
是的,我的確來錯了地方。我壓根兒就不該來這兒。
孫萬利臉上沒有絲毫情緒波動,頭腦里卻是充滿駭然與震驚。
控制505集團軍的任務已經徹底失敗了。孫萬利不知道“震驚”這個詞究竟已經在自己腦子里出現過多少次?從通訊屏蔽開始,他的大腦就一直承受著前所未有的震蕩。耳朵聽到的每一個字,眼睛看到的每一幕場景,都是此前從未想過,也從未預料過的。
再也沒有人比孫萬利更清楚手下這支空降部隊的戰斗力。他們所有人都擁有三階強化體質,武器裝備無比精良。幾個月前,孫部長把自己調至該部隊的時候,曾經說過:希望自己能用好這支部隊,打贏,戰勝,更強。
“坐井觀天”那個成語說得很好。勝負優劣都是比較出來的。
可孫萬利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心目中認為是最強的部隊,在新貴陽基地的守護者面前竟然潰不成軍。
“高……高將軍,首先聲明一點:我無意冒犯您本人或者是麾下的部隊。我對蘇浩將軍本人也很是尊敬。我只是在奉命行事。我有軍部的批文。”
猶豫再三,孫萬利還是決定吧話當面說清楚。簡單的開場白過后,他從旁邊的副官手中接過公文包,打開,取出蓋有軍部鮮紅印鑒的任命令。
孫萬利把文件舉高,擺在與與屏幕平行的位置,認真地說:“根據軍部的命令,我現在是505集團軍的參謀長。”
“參謀長?呵呵……”
高立權把身體后仰了一些,他不住地搖頭,臉上顯出古怪的冷笑:“誰簽發的任命書?綜合行政部長孫湛?還是軍部主席趙志凱?”
他的笑聲很是張狂,充滿不屑和鄙夷。
孫萬利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他此前只是一個倉庫管理員,孫湛委派任務的時候,只是非常隱晦的提及:505集團軍的掌控有些棘手。遇到問題的話,你可以全權負責處理。如果是無法解決的困難,就立刻與京一號總部取得聯系,等待后續增援。
通訊被屏蔽了,聯絡根本就是一句空話。
孫萬利很不明白高立權對軍部的蔑視態度究竟從何而來?他對此并不贊同,卻也談不上反感。這也許是因為有某個高級軍官牽涉到女兒死亡這件事,使得孫萬利對整個社會上層都抱有質疑,甚至是潛在的憤怒和敵意。
孫萬利沒有多做解釋。他直接翻到文件末頁,指了指右下角位置的趙志凱簽名。盡管那名字寫得龍飛鳳舞,凌亂潦草,倒也勉強可以分辨出基本大略的文字框架。
這種潦草的簽名方式大概是所有上位者的共同點。他們都喜歡把字寫得讓人看不清楚,用以顯示自己的高深與神秘。可是很滑稽,同樣的事情如果發生在小人物身上,只會被斥為寫字不認真,或者于脆直言“受教育程度不夠”。如果換做大人物,哪怕字寫得再難看,再像一泡狗屎,仍然被稱之為“書法”、“狂草”、“有個性,大氣,個人對中國文字極具理解特點的表現”。
高立權看了一眼文件,直接略過這種在他看來毫無用處的東西,依然搖著頭,冷冷地說:“我不會承認這份文件的合法效果。我只承認軍部上官的當面委任。我給你五分鐘時間,接通與京一號總部的通訊聯絡。如果軍部委員會證明的確有這么一回事,那么你可以接管新貴陽基地的一切事務,也包括我手下的所有部隊。”
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氣勢十足。
孫萬利臉上的肌肉一陣抽搐,他總算明白了“卑鄙”兩個字的真正含意。
整個機場已經陷入強烈的電波于擾。如果對方不消除電磁屏蔽,調度中心的任何信號都無法發出,更不要說是什么遠程聯絡。
強忍著想要把屏幕上那個囂張男人脖子擰斷的沖動,孫萬利深吸了一口氣,聲音低沉地問:“你是在故意為難我?你明明知道,現在我們根本不可能做到這一點。高將軍,如果你真的有心想要談判,那就應該拿出足夠的誠意。至少,應該放開通訊屏蔽。我以新任參謀長的身份保證,絕對不會……”
“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高立權的目光變得充滿戲謔:“我什么也沒有做。至于通訊屏障之類的說法,那只是你毫無根據的猜測。就算軍部對此問責,我也一樣不會改變現在的說法。”
孫萬利的雙眼開始急劇充血,瞬間變得通紅。他用力攥緊拳頭,沖著屏幕咆哮:“你在耍我嗎?你到底想怎么樣?”
“我可沒功夫跟你玩什么游戲。”
高立權收起臉上的輕浮,整個人忽然變得如巖石般冷硬沉重。他用銳利的目光牢牢盯住孫萬利,音量也提高到足夠洪亮的程度:“任命參謀長這種事情,說穿了就是一張紙。沒有提前發布的信號,也沒有委派聯絡人員,直接帶著多達三千人的武裝部隊直接實施機降,這就是所謂“新任參謀長”的做法?這與不宣而戰有什么區別?”
孫萬利胸中的憤怒火焰被高立權的怒吼瞬間澆熄。他繃緊臉上的肌肉,很是不甘地辯解:“我,我只是奉命行事。我沒有……”
“我也是奉命行事————”
高立權以巨大的音量產生了壓倒一切的氣勢:“我是蘇浩將軍正式委任的新貴陽基地警備司令。蘇浩將軍是軍部正式任命的505集團軍指揮官。我們的身份都具有唯一性與合法性。而你呢?直接實施機降占領機場,派出部隊向基地方面進行戰術推移。我想問問你,還有你背后的主子:你們到底想于什么?現在是戰爭時期,從病毒爆發到現在,已經死亡了多達億萬的平民。你們從不過問那些人的死活,卻在這里忙著爭權奪利。如果是在和平時期,你們這種人類渣子死一千遍也不足惜。”
淡淡的悲哀,忽然在孫萬利的腦海中漸漸擴散開來。
他感覺自己似乎做錯了什么。
他想起了死去的女兒。那張美麗可愛的臉龐,距離自己越來越遠。盡管她已經死去了很久,可腦海中的記憶卻很清晰。現在,已經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要模糊。
孫萬利并不知道孫湛的遠大理想和抱負。他也從未有過成為“人上人”的想法。血仇已經報了,能夠活到現在已經賺了。他只是在幫助自己的恩人做事情,僅此而已。
屏幕上的高立權再次發話:“看在我們是同袍的份上,你們立刻放下武器投降。我保證,你們會得到很好的安置,傷者會得到治療,再也不會有人因此而死。”
沉默了幾秒鐘,孫萬利平靜地點點頭:“我接受。”
說著,他轉過身,把任命書和其它重要文件裝進公文包,遞給一直守候在旁邊的副官。
副官的嘴唇微微顫抖著。這種激動的情緒迅速擴展到全身。他抓住公文包,心力仿佛正在進行著掙扎,眼睛里充滿失望和不甘,嘴里不住地強調:“將軍,您不能這樣做。孫部長對您予以厚望,您應該堅持下去,我們肯定能夠等到后續增援部隊到達。”
孫萬利笑了笑,瞇起眼睛問:“我知道,你是孫部長派來監視我的,對嗎
副官的臉色頓時起了非常奇妙的變化,陣紅陣白,其中夾雜著古怪難言的表情。他很想否認,卻知道在這根本沒有任何效果。腦子里激烈思考了幾秒鐘,終于沉重且緩慢地點了點頭。
孫萬利終究不是與侯敬沾等人能夠相提并論的心腹。如果不是實在無人可用,孫湛也不會把他臨時提升到將軍的高位。盡管如此,孫湛對這個自己曾經予以幫助的男人并不放心。副官會隨時報告孫萬利的表現,孫湛會以此作為根據,決定是否會繼續對其重用?或者直接予以格殺?
“他其實根本不用這樣做。”
孫萬利淡淡地微笑著。這種和緩的情緒變化,與幾分鐘前的憤怒形成鮮明對比,卻更加令人不安。他抬起手,拍了怕副官的臂膀,認真地說:“你還年輕,還有外面那些士兵。你們都應該好好活著。為了崇高理想付出生命固然值得稱贊,可這種代價未免太過于沉重。你現在可能無法理解我說的這些,如果你能活到我這個歲數,結過婚,有了孩子,自然就能明白。”
不等副官回答,孫萬利已經從后腰上摸出手qiang,高高舉起,把槍口對準自己的太陽穴。
屏幕上的高立權收起眼睛里的鄙夷和冷漠。
站在旁邊的副官臉色驟變,如同一張白紙。他失聲喊道:“不將軍你不能這樣……”
說著,他冒死閃身撲過去,想要奪下孫萬利手里的槍。
同樣都是三階強化人,副官在格斗方面的經驗卻遠遠不如孫萬利。這并非體能或者速度上的差異,而是孫萬利曾經想要以個人力量暗殺導致女兒死亡的那些人。他承受過最殘酷的訓練,并不亞于最優秀的戰士。
他側身讓開,再一拳把副官打倒。然后迅速讓開,退到任何人短時間內都無法觸及的墻角,仍然保持著舉槍瞄準自己頭部的姿勢。
孫萬利偏過頭,注視著屏幕上的高立權,目光中飽含著無比復雜的成份:“高將軍,我很羨慕你。你有一個非常優秀的上司,蘇將軍的戰功無人能及。他很可能是這個黑暗時代最優秀的軍人。我這個人并不是適合權力斗爭。以前如此,現在仍然這樣。既然我的任務沒有完成,就必須付出代價。我希望你剛才那些話不是空口虛言:你確定,每一個投降士兵都能得到安全和治療嗎?”
高立權臉上的肌肉再次緊繃。他皺起眉頭,認真地說:“其實你不用這樣做。你沒必要為了那些人的骯臟欲念去殉葬。他們根本不值得你付出如此之高的代價。”
“總得有人為此負責。”
孫萬利和善地笑笑,言語當中的質疑口氣卻絲毫不肯放松:“我想再聽一次你的承諾,可以嗎?”
高立權無奈地點了點頭,語調異常嚴肅:“如果他們現在還活著,那就永遠不會死。”
孫萬利放心地轉過身。
副官已經扶著墻壁站了起來。他用力捂住胸口的疼處,齜著牙,用帶有顫抖的聲音哭喊:“將軍,不要這樣。”
他已經明白孫萬利的心思————總得有人為此負責。最高指揮官死了,孫湛自然不會把怒火發泄到其他人身上。包括自己在內,所有參與行動人員也不會被懲罰。
孫萬利平靜地看了副官一眼,沒有說話,用食指猛地扣動了扳機。
無論孫湛對他有過多么大的幫助與恩情,此刻,都結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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