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跑步到達環星二區,已經是天色初黑,云空漸墨之時。
此時那輪恒星已經隱沒在了遠山的那一頭,整個城市都現出最后緋色的色澤。他從坡地下來,看到環星二區處處皆是迭幢的小別墅,那些別墅門前打理著干凈無比的草坪,或許還有女主人擺弄著種植的奇花異草,時而會見到一些在附近學院放學返回的學生,乘坐著家中的轎車抵達,下車的時候,見到跑步經過的林海,投以一個奇怪的眼神。
興許這里的人都不太喜歡在這個時候跑步。
這樣沿途的景致伴隨著公路延伸到極遠處。林海預計還有兩公里便會抵達林氏莊園的時候,突然一旁傳出一陣劇烈的犬吠聲。
狗是一種古代寵物,雖然至今尚有,但在許多行星幾乎已經很罕見了。一來是因為犬類這種生物很容易沾染寄生蟲,盡管性情溫順,然而畢竟還是需要人去照顧,相比起那些寵物公司生產的智能寵物,需要花費時間和耐心去馴養的犬類實在無法和小孩所喜愛而且沒有任何危險的智能寵物相提并論。
最重要的是,狗的價值不菲,想要馴養一條狗,要經過檢疫局繁瑣的手續定期檢疫,多重上稅,這里面還附加著奢侈品稅。各種成本太高,所以沒有太多人養的起一條真正的犬類。
而林海聽著那劇烈抑揚頓挫的犬吠聲,終于確定,這不是智能寵物……而是一條真正的狗。
林海轉身跑入下一個岔道上,距離犬吠聲越近,他越能聽到其中夾雜的一絲類似人的聲音。他的雙眉像是兩條空中劃過的彗尾般蹙了起來,狗這種生物大部分很溫順,但并不排除一些狂躁的特性,如果真的是狗在傷人……他的拳頭已經攥了起來。
幾個轉折,林海已經來到了出事地點,那是一個背身佝僂的老者,披著一件短卦,手中牽著一只看上去有些巨大的黃狗,但他另一只手,卻扶在一株大樹上,躬身咳嗽,那種咳嗽仿佛是要將肺咳出,使得他的背脊像是蝦米一樣蜷縮。
而他旁邊的大黃狗顯然被這種事嚇得六神無主,不停地圍著主人狂吠,眼神流露出一種憂慮恐懼。這里是環星二區很幽靜的地方,周圍只妝點了兩三棟別墅,而那些別墅落地窗透出幽謐的內景,以及時而閃爍的防盜燈,明顯說明了這些別墅中沒有人。
老者哮喘發作,若非堅強的性子撐住,他只怕會咳倒地一暈不醒也說不定。而偏偏四周的房屋密度極小,此時更沒有任何人在,大黃狗也只能在旁急得直打轉,不停擔心的狂吠。見到林海到來,大黃狗便猛然躥前,擋在了老者的身前,顯然在盡著護住主人的職責。
劇烈的咳嗽中,老者看得出林海是想幫忙,然而大黃狗估計被主人的狀況嚇住了,所以現在六神無主,沒有任何人可以越過它接觸老者,除非是跨著他的尸體邁過去。
老者很想制止大黃狗,然而除了緊緊攥著手中繩索之外沒有任何力氣,幾乎快喘不過氣來的咳嗽也讓他處于近乎于缺氧的邊緣,他可能隨時會在接下來的幾秒鐘內暈厥。
而他很明白,沒有自己的指令,身邊這條忠實的大黃狗,絕不會允許任何人靠近自己。除非面對致命武器,在他陡然發病暈厥之后,估計來馴服這條黃狗的,也就是野生動物處理署那些荷槍實彈的警官。
老者心力焦急,心中唾罵,這大黃平日也乖巧,如今卻被他嚇得驚惶萬分,難道沒看出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是來幫忙的么。只是這么一想他又有些自嘲,大黃畢竟只是一只狗,危急時刻,哪能分辨這么多。在胸中憋悶,幾欲昏厥的這一瞬間還能自嘲,這個老者倒也是很不平凡的人……只可惜身不由己,人最終不能逆轉天命。
就在老者扶著大樹的手漸漸垂落,在劇烈的咳嗽和肺部呼吸頓止朝地面跪下去的瞬間,他只覺得一只橫地里插過來的手,穿過自己的肋下,挽住了他的胳膊。
赫然正是剛剛站在遠處不得近身的青年。
“大黃!”老者反應過來,終于用盡最后的力氣,想要喝止可能已經撲咬上這個青年的巨大黃狗。但下一刻卻愣住了,因為青年不知何時來到他的身邊,一只手挽住了他欲摔落的身體,另一只手,則穩穩的撫摸著巨大黃狗的腦袋。而之前兇惡的大黃,眼下竟然是極為享受,極為青昵的享受著他的撫頂,同時眼睛帶著懇求期望的朝他望去。
青年眉目明朗,透著一種可以信任的氣質,興許正是這種氣質,令大黃終于放下戒備,托付于他。
馴服了大黃狗,將老者扶住倚在大樹邊上,林海伸出手,捏住了老者的虎口,另一只手,則猶如鷹爪,掐上了他鼻腔以下,嘴唇之上的那寸空間。
神智因為缺氧而有些渙散的老者只感到虎口和鼻尖下的部位一陣刺痛。他并不明白,這青年為什么要做出如此的動作?
只是短短的剎那,那股來自兩個部位的刺痛迅速蔓延出去,仿佛直躥自己腦干,這一瞬間,老者竟然出奇的睜大了些眼睛。清醒了不少。
而后青年竟然連換如此施為,迅速在他身體數個部位進行按壓,就像是在進行著按摩,但伴隨著他每一次出手。老人胸腔里那憋著的一口惡氣,一直如影隨形追隨著他的惡魔,似乎終于有了松動的跡象。青年將老者翻了一個側身,用一種獨特的指法彈壓在他的背脊之上,每一次,竟然都將他的背身那件短褂彈出飛灰,但老者的面容,卻已經漸漸氣順而顯出血色。
伴隨著青年最后一個梳理,老人前咳出一口黑血,但卻在那一刻,有一種上下疏通了一口氣的暢快,前所未有。
大黃狗歡快的跳躍,老人在一臉驚異中,看著滿頭是汗的林海緩緩起身。
“老人家,我只是幫你緩解了一下,但這種病還是要靠醫療才能根治,下一次或許你就沒有這么好的運氣了……”
老者歇息了片刻后,抬頭看著林海,開口道,“實在喘不過氣來,大不了一死了之,難道老子怕死?治不治療,那是我的事情,你小子倒是多管閑事。”又看向跳躍沖著林海親昵的大黃,叱道,“你這蠢貨,我好轉了,關你什么事,你高興個什么勁,真是一條狗犢子!”
林海當即愣在原地,他印象中老人應該都是和藹可親,更何況面對剛剛救了他的自己。但沒想到這老頭脾氣居然古怪到了極點。
但林海隨即便在短短的剎那回過神來。是了,哮喘這種病,在海州星也許是大事,然而在醫療發達的河畔星這些地方,只要堅持治療,應當是沒有任何問題。看著老者咳出的黑血,該是心情郁結長期胸悶所致,可想而知他定然是有一些糾結的心事。而不愿配合進行徹底根治,也正是如此,所以多少養成了這樣的臭脾氣。心態有時決定一個人是否健康。在貧民窟那種地方,如果沒有強大的心態,只怕早已經不是瘋了就是死了。
大概是覺得自己委實有些過分,老者有些搖了搖頭,聲音小了一些道,“我罵這狗,也不是罵你。今日這事說到底,你小子做得對!……出來運動逛一逛,居然遇上這么一掃興事。小子你若不是很忙,就隨我走一程。”
林海是哭笑不得。但這老頭倒是有一股魄力,或者這種被自己救了還理直氣壯的模樣,讓林海有些佩服,再者這里靜僻少有人至,擔心他再度發病,于是破天荒隨他安排起來。
一老一少,一條狗。在星球四起密密麻麻的夜燈中,渺小的行走在這個街區之上。
“這年頭居然還有愿意出來跑步的年輕人……你住什么地方?”兩人走著,老頭隨口問道。
林海指了指遠方燈火輝煌的建筑。在環星二區居住的,都是一些上層社會的人士。老頭應該也是這一類,他的穿著雖然有些舊了,但卻看得出料子的精致。而他的面容雖然爬上了歲月的紋路,但是眼眉的輪廓異常有力,頭發異常整齊的朝后垂著,些許銀絲點綴。
除去剛才哮喘凄慘的樣子,現在這老頭,儼然有些風度翩翩的模樣。要是在那些舞蹈學院門外一站,說不定會吸引許多喜愛大叔的年輕漂亮女生。而這老頭在年輕時,定然也很是一個花花公子。
老頭順著林海的手指看了過去,然后隨口道,“哦,林氏莊園。”隨即他想到什么,瞇了瞇眼,看向林海,“你就是林威那個垃圾星的私生子?”
他說話帶著些輕屑和笑意,似乎是一種譏笑。若不是林海有些摸熟了這老頭的性子,知道他是在嘲笑林威,定然以為針對的是他。
在環星二區,應該都是些名流,這里一些消息的傳播速度和廣度,向來極為迅猛。老者知道也不足為奇。
看到林海的默認,老頭倒也破天荒和善的一笑,“沒想到林威那小子,竟然還能生出你這樣有趣的小子。剛剛你在我身上按摩了幾下,居然就讓我好轉起來。而且我這條生人勿進的大黃,居然也能被你馴服?”
“你知道我是垃圾星來的,垃圾星的人們,醫療條件總歸沒有那么好,如果沒有一些保命的法子,生存一定是重大的難題。而至于大黃……垃圾星是野生動物的天堂,那里的野生動物,似乎對我并不排斥。也許天生就容易被動物所喜歡……”
林海說得輕松,然而老者卻破天荒有些沉默,林海這些話里面的艱辛,哪里是現代他這樣年齡的青年能夠具備,能夠經歷的。可想而知在那個貧苦的星球,這小子經歷的定然不會少,才如此造就了他的成長和成熟。
“我年輕的時候,也吃過不少的苦啊……”興許是吃苦有了共同的話題,老者破天荒的話語也多了,對林海也沒有那么咄咄逼人。
兩人一路說一路走著,很容易便到了林氏莊園的街區。
通過兩人的聊天,林海清楚這老頭姓江,居住在附近,但卻沒有從他口里得出其他家人的信息,想必大概也是一個孤寡老頭。而且是個有些神秘的孤寡老頭,因為從他的語氣里,他年輕時似乎經歷過戰爭,那些戰斗的日子時常讓現在的他有些心神醉往。同時時刻透著老子天下第一的感覺。仿佛整個河畔星在他眼底,都找不出一個能夠讓他重視的人。當然,林海不過是他一個稍微看得順眼的“小家伙”。這讓剛剛救了這老小子一命的林海再度哭笑不得。
來到林氏莊園所在的街區,老頭欲走,看到老頭孤寡的身影和大黃狗念念不舍的表情,林海終有些惻隱,于是返身提出送他回去。
老頭沒有拒絕和推辭這種客套的說辭,就那么自然的和林海打道回府。一路繼續閑聊,當然更多時候老頭言語里的霸氣,卻是讓林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兩人走到一個上坡處的莊園,直到面對了這處莊園好半晌,林海也沒有說出話來,最后才道,“這是你的……房子?”
這江老所在的莊園雖然偏僻了些,然而在林海看來,其無論是占地面積還是建筑的復雜高大程度,都遠遠超越他原本看來奢華至極的林氏莊園。
雖然摸不透這老頭的來歷,但這更令林海增加了對這老頭的孤寡同情感。這么大的一所房子,一人一狗獨自居住,那的確是會讓人孤僻脾氣變臭的。
送老頭到家,門房滑開,大黃狗跳躍著進入家門,老頭扭頭對他道,“這年頭年輕人身體越來越糟糕,還能像你這樣跑步的青年不多了。記著堅持。”
就這樣送這個古怪又孤僻的江老頭回到了他的住所。林海才朝著林氏莊園的方向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