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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仆二人沿豐溪北岸往東,夜已深,曾漁知道母親會擔心,與四喜一路小跑,快到南門埠口時正遇紙商夏楮皮,夏楮皮道:“曾公子回來了——令堂念叨個不停,我老夏就只好來尋你。”因問曾漁見到呂翰林了沒有?
曾漁一邊走一邊略略說了為呂翰林之孫治病的經過,又說今夜不能搭船去信州,他還要等呂翰林的薦書,所以準備在南門碼頭附近找家客棧住一夜——
夏楮皮笑道:“這還真是碰巧,沒想到曾公子還能治病,我知道我知道,令兄就是醫生。”又道:“我這船楮皮紙早一天晚一天到府城并不要緊,曾公子若不嫌棄,我就讓船等你,我們明日上午再動身。”
曾漁作揖道:“多謝多謝,待我問問家母。”
回到船上曾漁向母親說起,曾母周氏當然是愿意在船上過夜的,住店的話少說也要三分銀子,現在這種天氣在船上將就一夜無妨,而且明天可以搭船到信州,在曾母周氏想來,雖有大伯留下的二十兩金子,但那是要給曾漁娶妻用的,所以一切用度能省則省,一家三口無依無靠,以后要花錢的地方多著呢。
已經是亥末時分,南門埠口白日喧囂早已散去,萬籟俱寂,只有豐溪的流水聲時隱時現。
艄公和船娘夫婦在船尾小艙歇息,紙商夏楮皮則在船頭鋪了一張篾席躺著,說這樣涼快,把船艙留給了曾漁一家。
妞妞已經先睡下了,母親周氏半靠半坐執一把蒲扇給妞妞扇涼趕蚊蟲,曾漁道:“娘,你也歇著吧,時辰不早了。”
曾母周氏“嗯”了一聲,低聲道:“魚兒,這夏朝奉是好心人,我們母子現在承人家的情,受人恩惠要牢記,以后我兒若出息了,有機緣也還人家一個人情。”
曾漁點頭:“兒子記下了。”
曾母周氏又道:“那呂翰林肯為你寫薦書幫你謀差事,就是你命中的貴人,呂翰林是本縣大鄉紳,什么也不缺,憑咱們這等身份也不敢說以后如何報答,反正這恩情你要記著。”
曾漁道:“是,兒子有恩報恩。”心里想著等明天取到了呂翰林的書帖后再向母親說明他是想補考生員——
艙內響起不輕不重的鼾聲,四喜一躺下就睡著了,這小奚僮今天是累到了。
曾漁也感到疲憊,冒雨趕了那么多路,又打起精神寫了那篇“重修永豐縣城記”,費神耗力,現在很想兩腳一伸就躺下,但十幾年養成的習慣,還是盤腿趺坐,抱昆侖、鳴天鼓、漱咽摩腎,練了一遍八段錦后才合衣躺下,很快就睡著了。
后半夜,曾漁忽然醒來,覺得微風拂拂,轉頭看時,母親竟然還沒睡,靠坐在船艙一側給他和妞妞扇風驅蚊——
“娘,你怎么還不睡啊!”曾漁坐起身來。
“娘已經睡了一覺了,也是才醒來。”
曾母周氏說著,挪一挪身子,坐端正一些,卻又側耳道:“魚兒你聽,好象哪里有人在哭——”
曾漁凝神聽了聽,便笑道:“娘,這哪里是有人哭啊,那是水碓轉動的聲音,離此不遠有個磨坊,水碓聲忽遠忽近聽著象嗚咽。”
曾母周氏又側耳聽了片刻,輕聲笑道:“我說呢,誰這么凄苦,都半夜了還在哭,卻原來是水碓聲啊。”
木船篷窗有微光透入,曾漁看到母親發髻齊整,那根銀簪還端端正正插著,就知道母親一夜沒睡,母親就這樣給他兄妹二人打扇子驅蚊、聽到遠處的水碓聲就以為是誰家在哭,這是母親自己內心悲苦啊!
曾漁眼淚奪眶而出,跪伏在母親腳邊,悲聲道:“兒子不孝,讓母親受苦。”
曾母周氏慌道:“怎么了怎么了,好端端的說這話?”要拉兒子坐起來,卻摸到兒子一臉的淚水,愈發慌了,連聲道:“小魚,魚兒,為何哭啊,你別嚇娘啊!”
曾漁不想驚動其他人,趕忙抹了一把眼淚坐起道:“娘,兒子是覺得自己都已經長大成人,卻還要娘跟著漂泊受苦,兒子心里著實難受——”
“不苦不苦。”曾母周氏趕緊打斷兒子的話,拉過兒子的手輕輕拍著,“娘不苦,而且這事哪里能怨得你,你已經做得很好,娘這兩日見你說話行事都很穩重,比以前強多了,娘心里很寬慰呢。”
既然話說開了,曾漁就對母親說了他想爭取補考之事,總要嘗試一下,他不想再拖三年,如果不能補考或者補考依舊不中,那就只好先謀個差事慢慢熬——
曾母周氏問:“若能補考的話在哪里考?”
曾漁道:“提學官考了我們廣信府后就要到撫州主考,撫州院試兒子是趕不上了,但五月底袁州府試兒子一定趕得到,兒子想先一步趕到袁州府城,等黃提學一到,兒子就呈上呂翰林的書信,爭取得到補考的機會,兒子想再試一試,兒子有點不甘心。”
曾母周氏心里有些擔憂,兒子這般熱衷功名,若再落榜會不會承受不了啊,她卻不知道自己兒子的靈魂已經融入了另一個靈魂,兒子還是她兒子,但精神心智頗有不同,現在的曾漁并沒有比以前更聰明,有變化的是務實的心態和審時度勢的能力——
“兒呀,從這里去袁州有多少路程?”曾母周氏問。
曾漁道:“大約有一千里。”
“啊。”曾母周氏驚道:“這么遠!”
這正是曾漁為難之處,說道:“兒子現在擔心的是娘和妞妞,這里去袁州往返兩千里,連考試大約要兩個來月,兒子年輕力健,這么點路程算不得什么,兒子去年不就去過廬山白鹿洞書院聽講嗎,但娘和妞妞趕這遠路顯然不妥,兒子是想到府城問問若蘭姐姐能否照顧娘和妞妞兩個月,兒子不管補考如何,都會在六月底或者七月初趕回來——娘意下如何?”
若蘭姐姐就是曾漁同父異母的姐姐曾若蘭,曾漁六歲時曾若蘭就嫁給了信州一個姓祝的子弟為妻,祝家是做砂糖生意的,家境比較殷實,曾漁的父親和嫡母在世時,曾若蘭每年都會回石田探望父母,雖非一母同胞,但曾若蘭對聰明好學的曾漁還是很喜歡,每次歸寧都會給曾漁帶些禮物,叮囑曾漁要好好讀書,六年前二老謝世后,曾若蘭就難得回來了,不過姐弟關系依舊還好,曾漁前兩次院試都是借住在信州城外的姐姐家里,只有這次沒有去——
曾漁見母親一時沒答話,知道母親有顧慮,曾若蘭畢竟與他不是同胞姐弟,就又說:“我們不住祝家,就在祝家附近租兩間屋,請姐姐和姐夫關照一下,不要讓當地人欺負,祝家在當地頗有些財勢。”
曾母周氏點頭道:“好,魚兒你盡管去袁州就是,但不管考得如何,你都要趕緊回來,娘和妞妞可都盼著你呢,你是我們的主心骨。”
曾漁含淚道:“兒子曉得,娘放心。”
母子二人說著話,天漸漸的亮了,船娘已經在淘米煮粥,妞妞揉著眼睛坐起來,嬌憨地問:“阿娘,我們到府城了嗎?”見母親和哥哥還有四喜看著她笑,都不說話,她就自己走到船頭一看,咦,好象還是昨天的地方啊,系船的這棵大樹一模一樣——
粥煮好了,夏楮皮正待招呼曾漁一家喝粥,忽聽岸上有人高聲問:“石田的曾公子是哪條船?石田的曾公子——”
夏楮皮忙對艙室里的曾漁道:“曾公子,有人找。”
曾漁剛走到船頭,那個叫喊著要找石田曾公子的人聽到夏楮皮說話就大步過來了,卻是呂府管事,身后還跟著一個挑籃子的二漢。
這呂府管事見到曾漁,滿面堆笑,作揖道:“我家老爺讓我來請曾公子去宅里用早飯,這兩個食籃是送給曾公子令堂和妹妹的食物。”說著,讓府上幫傭的二漢把食籃挑上船。
曾漁便向母親說了一聲,又對夏楮皮道:“夏朝奉,勞你再等一時三刻。”
“好說好說,曾公子只管去,我等得,我等得。”
紙商夏楮皮見呂翰林派管家請曾漁去用飯,還送了食籃給曾漁的母親和妹妹,禮數著實周到,顯然呂翰林對曾漁比較看重,夏楮皮為人本就熱心,豈會有不等曾漁的道理。
曾漁隨呂府管事上岸去了,曾母周氏和妞妞喝粥,那兩個食籃暫不能動,要等曾漁回來再說。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曾漁回來了,呂府管事又送到埠口,貌甚恭敬。
曾漁上了船,對夏楮皮道:“夏朝奉,勞你久等了,我們動身吧。”又向岸上的呂府管事拱手道:“勞煩管家帶話,晚生多謝呂老先生,晚生若回永豐,定再登門拜見聆聽教誨。”
兩條竹篙一前一后,木船離開永豐縣城南門碼頭,向六十里外的信州出發了,船艙里的曾漁請夏楮皮一起品嘗呂翰林府上送來的吃食,兩個食籃,其中一個籃子有兩筒梧峰云霧茶和五斤土糖,另一個籃子里是四樣菜肴和四樣糕餅,都頗精致,口味亦佳——
紙商夏楮皮嘖嘖贊嘆說:“今日托曾公子的福,我老夏也能嘗到翰林呂府的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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