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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啊——救命哪——”
小奚僮四喜的喊叫撕心裂肺,暗夜荒野中,這個十四歲的小男仆難辨道路,只望著西南方向那幾點隱隱約約的燈火拼命奔跑,喊叫聲中帶著哭腔,一路跌跌撞撞,連滾帶爬,也不知摔了多少跤,手肘膝蓋都蹭破了,臉也被雜樹和荊棘掛出一道道血痕,但這個驚恐悲傷的小奚僮顧不得疼痛,只是嘶聲喊叫著、拼命奔跑著……
博山南麓那個小山村大約二十來戶人家,編為兩個牌,大明朝的保甲制度并不統一,在江西這一路,大抵是十戶為一牌、十牌為一甲、十甲為一保,牌有牌頭,甲和保則是甲長和保長,博山村的兩個牌頭一個姓李、一個姓孫,這夜是孫牌頭守更巡夜——
剛敲過三更鑼,孫牌頭坐在自家院子的柴門邊歇氣,小山村一片沉寂,只有兩三戶人家還有燈火,看看沒什么事孫牌頭就準備回家先睡一覺,忽聽博山道上有人喊“救命”,叫聲凄厲,孫牌頭大吃一驚,以為出現了劫道的強人,趕緊起身摘下系在腰間的小銅鑼“咣咣咣”猛敲,一面喊:“有賊!有賊!”
原本寂靜的小山村頓時騷動起來,昏黃的燈光亮起、木門嘎嘎、腳步聲雜沓,各家各戶都有壯丁持扁擔或木棒沖了出來,紛紛問:“賊在哪里?賊在哪里?”
殘月疏星,夜色朦朦,驚起的博山村民見一個短衫少年哭哭啼啼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喊“救命”,孫牌頭上前問是不是有強人劫道?
名叫四喜的小男仆用袖子擦了一把鼻涕和眼淚,哭道:“我家少爺,我家少爺上吊了——”
“上吊!”孫牌頭驚問:“在哪里?”
四喜往東邊一指:“在那邊破廟。”
博山東麓有一座古廟,廟名能仁寺,唐朝時就有了,香火一直很盛,但三年前的一場大火把這座佛寺幾乎燒成白地,只剩半間伽藍殿歪立于廢墟中,因為募不到重建佛寺的善款,住寺的僧人都散了,如今只有狐鼠出沒,那廢寺離博山村只有三里地,若出了人命,官府定要拘村民去查問,麻煩著實不小。
孫牌頭便叫上李牌頭還有另兩個膽大力壯的村民跟著那小奚僮一起趕往廢寺,小奚僮四喜一邊哭一邊跑一邊向孫牌頭幾個說事情經過,他家少爺姓曾名漁字九鯉,本縣永平鄉石田村人,這次來廣信府城是參加提學副使主持的三年一次的院試,也就是考秀才,這是曾漁第三次參加院試,可昨日開案放榜竟又是榜上無名,今日收拾行李回鄉,天黑了也不去客棧投宿,卻走到那座荒涼的廢寺,夜深人靜,小奚僮四喜才抱膝打了個盹,突然聽到殿梁“嘎吱嘎吱”聲,抬頭一看,不禁魂飛魄散,少爺曾漁懸梁自盡了,四喜沖上去抱住少爺的腳往下拽,“砰”地一聲就摔了下來——
舉著火把的李牌頭插嘴道:“那是救下來了。”
四喜哭道:“可是少爺已經沒氣了。”
孫牌頭道:“快走快走,或許還有救。”
黑夜沉沉,月色淡淡,幾個人在僻靜的博山道中快步奔走,山路一彎,出現在眼前那個山坳就是能仁寺,這號稱廣信府第一大叢林的大廟如今是荒草及膝,草叢中還有朽木和亂石,稍不留神就會絆倒,科考落榜就半夜三更跑到這里來上吊求死,讓孫牌頭、李牌頭這幾個博山村民又惱又嘆——
“少爺——少爺——”
四喜在叫,這小奚僮都快跑不動了,方才又摔了一跤,額角出血糊住了左眼。
左倚筆架山而建的那半間搖搖欲墜的伽藍殿黑黢黢無聲無息,舉火把的李牌頭走在最前面,將至殿門,陡聽殘破的殿廊傳出一聲洪亮的嘶嚎,把李牌頭嚇了一大跳,手里的火把都丟到草叢里去了。
四喜趕忙道:“這是我家的驢——黑寶,黑寶,少爺呢?”
殿廊的暗影中又是兩聲叫喚,隨后探出一個支楞著雙耳的驢頭,長長的驢臉憨厚而嚴肅,灰白色的驢鼻聳動著,繃起的韁繩拽得殿廊“吱吱”直響,這僅剩的半間大殿都快要被扯塌了。
李牌頭口里罵著驢伸手拾起火把,卻已熄滅,小奚僮四喜叫著“少爺少爺”已經跑進伽藍殿,孫牌頭四人隨后也走進殿中,昏暗中,只見那小奚僮跪在地上努力要把某人扶坐起來,孫牌頭趕緊上前幫忙,聽得這人喉嚨里“嗬嗬”有聲,幾個博山村民都喜道:“沒死,還有救,還有救。”
少年四喜高興得嗚嗚直哭。
李牌頭道:“抬到殿外去透透氣最好。”
幾個人七手八腳正要把這個落第書生抬到殿外去,這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書生突然開口說話了,雖然氣息微弱,但說得很清楚——
“不要,動我,讓我,躺著。”
既然能說話,那就性命無憂,幾個博山村民也都松了口氣,孫牌頭讓李牌頭三人先回去,他與那小奚僮在這里守著。
腳步聲遠去,四周又是一片沉寂,西斜的月光從殘缺的殿瓦縫隙照下來,伽藍菩薩綠袍長須的塑像威風凜凜端坐在那里,孫牌頭向菩薩磕了三個頭,月光慢慢移到平躺在地的書生旁邊,孫牌頭借著月光打量這個書生,書生年少,也就二十來歲的樣子,這時閉著眼,嘴巴半張,呼吸急促,脖頸一道勒痕明顯——
“唉,曾家少爺,你這是何苦呢,瞧你年紀輕輕,這次沒考中還有下次,日子長著呢,怎么就能尋短見,你這樣怎么對得住家中父母!”
名叫曾漁的書生睜開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殿梁,繃斷的半截腰帶還掛在那里,被夜風吹得飄來拂去。
孫牌頭側頭問那小奚僮:“小哥,你方才說你們是哪里人?”
小奚僮四喜這時才覺得渾身到處都痛,哭喪著臉答道:“永平鄉石田村的。”
這里是崇善鄉地界,距離永平鄉石田村有六十多里路,孫牌頭道:“石田我去過,石田有個很出名的堪輿師,人稱撼龍先生,也姓曾——”
四喜接話道:“那就是我家大老爺,十多年前過世了。”停頓了一下,又道:“我家九鯉少爺是二老爺生的,因為大老爺無后,就過繼給大老爺承繼香火。”
孫牌頭想起一事,問:“早幾年聽說石田曾家出了個神童,六歲能對對子,十歲能作文章,知縣大老爺都夸獎過的——”
“對對對,”四喜點頭如雞啄米:“神童就是我家九鯉少爺,九鯉少爺琴棋書畫無所不能,可是考官不識才,少爺竟又落榜了,那幾個僥幸考上的人就嘲笑我家少爺——”
孫牌頭再次打量面前這個污穢潦倒的少年書生,這書生是鼎鼎大名的撼龍先生的子嗣啊,曾得知縣老爺譽為神童,孫牌頭不禁肅然起敬,問:“你家少爺貴庚?哦,才二十歲——曾少爺,你年紀輕輕,千萬不要想不開,這次沒考中,過幾年再考,你曾家風水好,你是必中的,不要急嘛。”心里想:“撼龍先生一輩子為他人擇陰宅、選陽宅,難道不能為自己選塊風水好的葬地,不過據說算命的算不到自己的命,看風水的也看不準自家風水——”
“水,有沒有水,給我喝水。”書生曾漁又說話了。
小奚僮四喜趕緊起身到殿門外的黑驢背上取來一個葫蘆,葫蘆里有清水,孫牌頭扶曾漁坐起,曾漁喝了幾口水,長長出了一口氣,說話順暢起來:“這位大叔,多謝了,在下已無大礙,大叔回去吧,打擾了。”
古道熱腸的孫牌頭道:“曾少爺就到我家去將息兩日吧,這破廟不安穩,說不定何時就塌了。”
曾漁卻婉拒了孫牌頭的好意,說自己身子已不妨事,明日一早就可上路還鄉。
孫牌頭見曾漁執意不要他陪護,只好道:“那我先回去,待天亮時送一瓦罐粥來。”說罷起身出去了。
殿內的那一縷月光消失了,伸手不見五指,小奚僮四喜感到恐懼,出聲道:“少爺——”
少爺曾漁應了一聲,過了一會,說道:“那位大叔還在殿外,好心人哪。”
四喜連連點頭:“少爺說得是,少爺千萬不要再那樣了,家中奶奶可盼著少爺回去呢,那位大叔說得對,這次沒考中,下次可以再考,少爺一定能出人頭地,拼著受些眼前委屈罷了。”
曾漁沉默了一會,說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不會再這么沒出息尋死覓活了,我會好好過日子,沒什么能難倒我,能活著——就很好。”
從昏迷中醒來,首先聽到的是哭嚎似的驢鳴,隨后是雜沓的腳步聲,有人叫著“少爺少爺”進來了,曾漁知道這是小奚僮四喜,但這時腦子極為混亂,躺在地上只覺天旋地轉,無數念頭紛至沓來,如繁星,如海潮,閃爍、奔騰、旋轉、聚散……
幾個博山村民說要搬他到殿外,但稍一挪動,就覺頭痛欲裂,與腦袋的劇痛相比,脖頸上勒痛倒不算什么了。
靜臥了小半個時辰,終于緩過勁回過神來了,曾漁喝了兩口水,前世今生一閃而過,混亂沸騰的頭腦如千萬條山澗、溪溪、江河最終奔流匯聚融入大海,包容、闊大、平靜而且深邃,若不是身體虛弱,曾漁簡直就要跳起身來手舞足蹈放聲大笑,奇妙啊,世界如此奇妙,好比一個敗家子吃喝玩樂家財蕩盡悔恨萬分時憑空得了一筆巨款、好比一個求生欲望強烈的絕癥患者命在旦夕時突然得了一粒續命仙丹,就有這么神奇,比這個還要神奇,前世今生合二為一,不是重生勝似重生,沒考中秀才又如何,這世上并非只有科舉一途;兄嫂不賢又如何,男兒何愁不能自立!
上有寡母下有幼妹,曾漁曾九鯉,你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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