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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漁含笑看著隔溪的少女嬰姿,這年方二六的女孩兒依舊純真快樂,并沒有因為上次婚姻的逼迫而抑郁含愁,嬰姿雖然沒有了親娘,但有個真心愛護她的姨母,為保護她不惜以死相拼,避居楓樹灣好似世外桃源一般,雖知難以長久,但陸妙想竭盡所能——
落葉如氈,布履輕移,陸妙想從一株老楓樹后走了出來,寬大緇袍下的嬌軀若不勝衣,因為頭發剃去,愈發顯得光潔額頭下那兩道細黑的眉毛娟秀絕綸,眸子清亮勝昔,薄薄的唇,唇色淡紅,嬌顫玉語,急趨了幾步,卻又站定,凝視曾漁,合什施禮道:“菩薩慈悲,曾公子是來嚴府做西席的嗎,幾時到的
曾漁作揖道:“小生是昨rì到的,嚴侍郎在龍虎山召小生一道來分宜,住在村東嚴氏族學北房。”看著陸妙想和少女嬰姿,又道:“聽說了陸娘子和嬰姿小姐的事,小生心下不安,故一早來探望,兩位都還安好否?”
陸妙想默不作聲,神色平靜,少女嬰姿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說道:“曾書生,我娘那前兩個月都瘦得不成rén樣了,這些rì子才好一些,我真怕我娘死掉——”
“小姿。”陸妙想打斷嬰姿的話,“那些事不要提了,姨娘不是好好的嗎
少女嬰姿拭淚道:“哪里好了,你本來就身子弱,現在更弱了,曾書生來得正好,再為我娘診診脈。”
曾漁問:“巫塘的薛醫生后來到過這里為陸娘子診治嗎?”
嬰姿搖頭道:“沒有來過,沒有人去請,薛醫生哪里會來,嚴家人不管我們母女的。”少女嬰姿顯然沒把自己當作嚴家人。
曾漁看著隔岸楓樹下妙齡女尼,問:“小生上回說的那個養心坐功法,陸娘子可曾按時修習?”
陸妙想赧然道:“這些rì子心緒不寧,有時就忘了修習。”
曾漁道:“不要緊,從現在開始每rì修習也好,不過我得先為娘子號號脈
少女嬰姿喜道:“好極了,曾書生從這邊過溪,這邊有座獨木橋。”
陸妙想覺得有些不妥,卻也不好說讓曾漁不要過來,她也正需要曾漁的幫助,還有,這位曾公子總是稱呼她為陸娘子,屢教不改,正這么想著,忽然“啊”的一聲道:“粥要煮糊了。”返身匆匆去了。
曾漁緣溪往東走了五、六丈地,果然看到溪流窄處架著一座獨木橋,長約一丈八,寬不足八寸,扶手護欄都沒有,以曾漁的矯捷從橋上過當然不會有什么問題,少女嬰姿未裹足,走這橋也還好,但那陸娘子卻是裹足的,過這樣的獨木橋豈不是有失足落水之虞?
曾漁幾步就過了橋,少女嬰姿迎了過來,曾漁問:“嬰姿小姐,你們平rì就從這獨木橋上過嗎?”
嬰姿道:“是啊,也挺有趣的,看著有些危險,其實不怕。”
曾漁道:“還是要小心些,現在有露水,濕滑,雖說溪水淺,但天氣已轉冷,落水可不妙。”
嬰姿道:“不會,我們會小心的,我娘走得少,只我喜歡走來走去。”
曾漁跟著往楓林深處走去,只見一座木房子建在一處小坡地上,四周有半人高的竹籬圍著,問:“嬰姿小姐,這里就你和陸娘子兩個人住嗎?”
少女嬰姿推開柴門,回頭嫣然一笑:“是啊,嚴婆婆時常鬧病,不能跟來了,這樣很好——曾書生請進。”
曾漁進到小院,見沿著籬墻邊種著秋葵和矮腳雞冠花,這里的矮腳雞冠花全是淺白色的,沒有上回在瀘溪河畔看到的那么多種顏色,而于細葉稀的秋葵則色如蜜心如火,點綴在雞冠花中頗顯情致;靠西頭的那間木屋窗外還有一叢芭蕉,修于巨葉,這院子雖然不大,但清爽于凈——
木屋有三間,后面還有一間土房子,應該是廚房,四面望出去都是楓樹,鳥聲時聞,住在這里清凈是清凈,可兩個弱女子難免不大安全,不過嚴嵩正當權,嚴氏在分宜口碑甚好,應該沒人敢來嚴氏家廟這邊sao擾,分宜民風還是淳厚質樸的——
少女嬰姿轉到后面廚房去,很快又出來,輕聲笑道:“煮的山藥粥有些糊了,不過也很香——曾書生,請里面坐。”
三間木屋,正中那一間算是廳堂了,有兩把竹椅,一張幾案,幾案上有一套茶具,還有一只官窯小膽瓶,瓶里插著一枝秋牡丹,艷艷灼灼,不覺得俗,倒使得這簡陋木屋一掃寒酸之氣,有一種蓬勃的生命力——
“嬰姿小姐,平rì都是陸娘子親自下廚嗎?”
“是呀,我給我娘打下手、跑腿,我娘真是世間第一聰明女子,她以前沒下過廚,住到這邊后,嚴家人故意不派仆婦服侍,要讓我娘吃苦受累向他們服軟求饒,可我娘做什么事一學就會、一會就精,我娘燒的菜很是美味,我極愛吃。”
曾漁心道:“青田陸氏也是大戶人家,陸妙想自幼嬌生慣養,除了女紅外想必也沒做過粗活,現在要洗衣做飯等同于仆婦,這還真不是一般嬌貴女子受得了的,誰愿意放著錦衣玉食的rì子不過卻甘心吃苦呢,所謂寧愿坐在寶馬車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車上笑,這樣一對比,陸妙想的確很可敬。”
少女嬰姿一派天真,不知避忌,問:“曾書生在這邊食粥可好?”
曾漁笑道:“我若在這里食粥,那你和陸娘子就沒得吃了,我是饕餮大肚,你們兩個人的粥不夠我一個人吃。”
嬰姿“格格”的笑,說道:“可以再煮一缽呀,一缽不夠就兩缽。”
曾漁笑著搖頭:“不敢勞煩你姨母。”
嬰姿揚聲道:“娘,不麻煩對不對?”
廚下的陸妙想在洗手,心想嬰姿這孩子真是不諳世事,曾公子若在這里與她二人一道食粥這象什么話,若讓人看見那可糟糕,且喜曾公子很知分寸,說道:“我不能久待,很快就要回族學,請陸娘子出來,我號了脈就走。”
嬰姿剛想問為什么不能久待,話沒出口自己就明白了,秀眉微蹙,不再多說話,取了一個小方枕來讓陸妙想墊手腕方便曾漁搭脈。
陸妙想在幾案那端坐下,輕捋大袖,皓腕呈露,低聲道:“多謝曾公子。
一別三月,陸妙想容顏清麗如昔,沒有烏發掩映的眉目五官精致美麗,這才是真正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啊,世間大多數女子的美貌是發型、衣飾、鉛華妝扮出來的,而陸妙想是從骨子里透出來的美,超脫皮相,冰清玉潔,只是膚色略顯蒼白,但也由此更有一種我見猶憐的氣質——
曾漁心想:“如陸妙想這樣的美人,就是到了雞皮鶴發的年齡也應該看著很悅目。”當然,這只是面對陸妙想絕美容顏時產生的一種感想,再美的女子也逃不過歲月的侵蝕——
陸妙想的光頭愈發低下去,曾漁的目光讓她羞怯。
曾漁定了定神,仔細號脈之后說道:“脈象沉細,氣陰兩虛,陸娘子不應過得太清苦,身子弱食素不大好,還須進補。”看了嬰姿一眼,又道:“嬰姿小姐還在長身子,也不能隨著陸娘子食素,陸娘子身子弱,更要多保重。”
少女嬰姿道:“曾公子,我娘每rì會蒸肉羹給我吃,可她自己就是蔬茶淡飯,半點油腥不肯沾,我真是擔心她。”
陸妙想伸手握著嬰姿的手,含笑道:“擔心什么,我的身子是一rì好似一rì。”看著曾漁道:“貧尼食素是矢志不移的,十年前就已發下誓愿。”
曾漁道:“那用當歸煮粥也可補益身子,陸娘子和嬰姿小姐外出不便,我可以去代買一些當歸、黃芪來煮粥熬湯。”
陸妙想道:“多謝曾公子,這個不須勞煩曾公子,嚴府的管事逢三、六、九就會送米面菜蔬過來,到時貧尼可以⊥他們去買當歸、黃芪。”
初升的太陽已經照了過來,曾漁不能久待,起身道:“那我先回去了,有暇再來看望陸娘子和嬰姿小姐。”
陸妙想似乎還想說什么,最終說出口的是:“曾公子好走。”
少女嬰姿送曾漁到介溪邊,問道:“曾書生,我也想到族學讀書,不知可否?”
女孩子隨同本家族子弟一起在家塾讀書很常見,明代話本小說里多有記述,一般到了十三、四歲將及笄就不準再出去了,待在閨中等著嫁人——
曾漁道:“這個不是我能作主的啊,得嚴侍郎或者嚴二先生答應才行。”
少女嬰姿道:“那我就回去寫封信給我那個爹爹,明rì嚴府家人來,讓他們帶去。”
曾漁點頭道:“嬰姿小姐可以試試。”過了獨木橋,往西頭的介橋村大步而行,將出林子時回頭看,隱約可見少女嬰姿淺碧色的衣裙在楓林深處——
那緇衣削發的女子是在小庵柴門邊,卻是望不見了,曾漁心里感著沉甸甸的歡喜,如果這次沒來分宜,那陸妙想雖然曾讓他動心,終將淡去,但是來了,再見了,情感頓時熾烈起來,曾漁覺得自己有了一種責任,他要幫助這個美麗而堅強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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