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貞子盤膝坐在木地板的走廊上,手里捧著一本沒翻幾頁的書,和隔壁坐著的那個三日月九蓮相隔五米之遠,望著天上的月亮。
這個自稱是從動畫里跑出來的三日月九蓮,有著和山村貞子雕琢出來的那個三日月九蓮一樣的打著卷的長頭發,眉毛又細又長,看上去總是在笑一樣,脖頸細得和天鵝一樣,手長腳長,看上去一副運動很好的模樣。
山村貞子偷偷用眼角撇著那個好像是在玩COSPLAY一樣的女生,太像了吧,完成度真高啊。
三日月九蓮箕坐在走廊另一側,和她畫出來的那個女生一模一樣。山村貞子曾經構想過,動畫里的那些角色到底是怎樣的人,而備受喜愛的,第二季的女主角之一,三日月九蓮就是一個閃閃發光的電波系女孩。要與第一季的女主角,名偵探小姐花山院獨步打對臺,三日月九蓮得到了創作團隊的巨大偏愛。
一個看上去古靈精怪,與現實主義的花山院完全對立的,天馬行空的浪漫角色。瀟灑帥氣的體術鏡頭,深藏不露的高智能,以及這個角色的核心,黑暗而激烈的情感,都是創作團隊一次次探討,精心打磨出來的強勢選手。
看上去真的好像啊。
那種震蕩感這個時候仿佛又來了一次,山村貞子感覺身體里不太舒服。好像胃部被誰狠狠拽了一把。
“問你個問題。”那個三日月九蓮突然說,“你在做原畫的時候,對這些角色有什么想法嗎?”
“呃,似乎沒什么想法……有的角色比較好畫,有的角色比較難畫……大約就是這樣了。”
“喔。”三日月九蓮慢悠悠地說,“你有的時候會不會想,動畫里的角色如果活過來了,會是怎樣?”
“荊君那邊有的時候會說這些玄乎的話,說是動畫里的角色全都是活的。大概藝術家們都有這種執念吧,讓角色活在自己的心里。”山村貞子笑道。
“那你想過一件事嗎?如果你畫的故事結束了,故事里的角色會迎來怎樣的命運呢?”三日月九蓮轉過臉來問,“這些角色,是突然間眼前一黑,整個世界的運作就此戛然而止,歸于永寂。還是說,這個世界將會終于擺脫創作者的控制,獲得真正的自由,在他們的宇宙中繼續永遠地前進下去呢?”
“我……我不知道耶。”山村貞子茫然地說,“如果說《偵探小姐》系列的故事真的在某個宇宙中存在的話,我應該是希望他們能夠繼續存在下去的吧。在某個宇宙的角落。”
“在我的世界里,有一本名叫《午夜兇鈴》的小說。”三日月九蓮突然狡黠地笑道,“你猜猜里面主角的名字叫什么?”
那種震動又來了一次。
山村貞子感覺周圍的景色似乎黯淡了一些。物體的輪廓變得模糊,就像是沒有渲染的普通模型一樣。然而除了她之外,無論是誰都沒有認識到這一點。地板上木頭的紋理變得曖昧不清,全世界像是進入了早期3D游戲界面一樣,只有三日月九蓮和自己……依然保持著極大的對比度。
“又有人扭曲了源點。”三日月九蓮感嘆道,“源點是世界的源頭,對源點的每一次扭曲,都將影響到全世界。幼年巨神們的博弈,每一次都在撕裂世界,將我們的世界卷入混沌曖昧的漩渦。操作與操作之間的蝴蝶反應就像是連鎖崩塌的雪崩一樣,讓我們的世界結構越來越不穩定。直到最后,時空斷裂,萬物之理被扭轉,再也無法形成一個有序循環的世界。”
“那時候,我們這個世界又會變得怎樣呢?”
“虛無的漂流碎片。像是一個叫做混沌界的地方。被波及的世界被自身的應力摧毀殆盡,只有亙古不滅的巨神們,以自體的邏輯維持自身的存續,在荒蕪的時空中漫步。末日的原野上,這些巨神們奔行,停駐,彼此遠離,多元宇宙共同的熱寂,余波平定之后,唯余這些巨像依然留存,高懸萬世,寂寂不動。沒有交流,沒有互動,只有漫長而永無止境的思考。”
三日月九蓮口中吐出的神話像是夢囈,從印度的河邊流傳下來的古老的創世天神們的神話。世間萬物不過是大梵天的一次夢境,凡人們懼怕大梵天有一天醒來,于是神之夢在呼吸間崩潰,世界歸于寂滅,新的世界開始在另一個時空中創生。大抵萬世萬界的生生滅滅不過如此,一夢接一夢。
山村貞子心想,我們在夢中創造了三日月九蓮,而這個夢中的角色此刻卻出現在我的面前,大談生滅之理。
背后的屏風里透出燭光,能聽見幾個人呢喃私語的聲音。山村貞子害怕孤獨,喜歡熱鬧,此刻卻又不想投入男人的懷抱,只是抬頭看著天上分辨率降低了許多的月亮。巨大的月輪模模糊糊的,像是一塊巨大的雪糕,讓她想起了曾經在公司里聯機過的一款名叫MineCraft的小游戲。
那個寂寞無邊的世界里,每當夜晚來臨,巨大的月亮從天空中劃過,這個時候公司的同仁們就會聚集到石頭露臺上,扛著鐵鍬和大劍一起抬起頭,看著四四方方的月亮貼圖緩緩劃過。
大家都很喜歡那個游戲,并且設計好了故事背景。講述人類滅絕很久很久以后,一群從異世界穿越來的人們,在這個已經再也看不見人類文明痕跡的世界上重新開始古老而原始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公司同仁們懷著巨大的興趣搭建起了繁榮的社區,然后漸漸厭倦,不再碰這個游戲了。
最后只剩下寥寥幾個還有興趣的人在維持著服務器。一個人默默挖礦的山村貞子,總是喜歡折騰新MOD的蓋琪(搞了很多工業革命,魔法革命之類的讓人看不懂的東西,環境污染罪魁禍首),扛著鉆石劍四處游蕩保護大家的老板。
“假設我們都僅僅是一個夢中的角色。”三日月九蓮說,“我們都是被一個故事所描繪出來的角色,在文字/繪畫的牽引下起舞,在另一個人的午夜夢境中不斷巡回的角色。你會有什么感想?”
“嗯嗯。沒什么感想吧。”山村貞子說,“我一直有這種想法,覺得自己的生命有的時候不太真實。但是這不會改變我的生活態度。我記得某個大科學家好像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哪怕是最忠實的決定論者,過馬路的時候也會左右看看。’我是山村貞子,我做好我生命里的每一件事。去愛自己愛上的人,去做自己喜歡的工作,吃好吃的美食,看有趣的書,聽我喜歡的音樂……無論我是不是一個故事里的角色,無論我下一秒鐘會不會因為故事的完結而就此消逝……這都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不愧是山村貞子。”三日月九蓮高興地說,“正如我所預料的。你注定會成為我們中的一員。”
“睡吧。”三日月九蓮說,“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從那個世界中來到這里的嗎?睡吧。從一個夢境中離開,前往一千個新的夢境。離開這個夢境,變成大梵天心中的一個精靈,變成一個有實體的概念。美人魚死后化作泡沫,而我們是從泡沫中凝結出來的,煜煜生輝的光的精靈。以夢躲避夢的終結,萬世萬物都是虛幻,唯有‘心’永存。”
三日月九蓮說著說著躺倒下去,不顧木頭地板硌得慌——不,現在的木頭地板已經變得像是融化的蠟一樣柔軟了。它原先的硬度,那些質感,所有的屬性已經逐漸被抹去,變得曖昧不清。堅硬的木頭現在和羽絨床墊一樣舒適,但是山村貞子是一個對待生活嚴肅認真的人,她哪怕要進入夢境,也會像土撥鼠一樣努力地找一床暖和的被褥。
拉開屏風后,她看見自己親愛的朋友們正在糾纏成一團,就像是一窩過冬的刺猬一樣,努力把自己身上的刺拔去,在天變地覆中尋找快樂。
熱騰騰的。
山村貞子安靜地找到自己的床鋪,安靜地鉆進去,安靜地躺下,安靜地閉上眼睛。
安靜地入夢。
在夢境中,她被一簇黑色的藤蔓,流動著的夢境中的藤蔓抓住了。柔膩的觸須陷入她的手腕,與她的血脈鑄在一起,于是她的視野拓展了,看見了更廣闊的事物。
一片無窮無盡的,正在卷起驚濤駭浪的黑色海洋。這里就是“大梵天”的頭腦,或者說,“大梵天”的胎盤。一千億萬個世界在這片海域中以一滴海水、一縷微風、一束閃光的形式而存在。這里是源點在她心智中的顯化,形而上的世界以形而下的形式呈現在有限無限的鏡子里,變化出理性智能所能理解的場景。
直到這個時候,山村貞子——覺醒之后的,已經完成了“山村貞子”的山村貞子,才親眼目睹了幼年巨神們之間的戰斗。
“阿荊——!!”
“我在這里。”
熟悉的男人立刻出現在身邊,蘇荊在她心象境界中的投影,真正的神魔的一束殘片。由黑色的像素組成的蘇荊,發絲被海水打濕,粘在額頭上、脊背上。他沉穩而安定地扶住山村貞子的手臂,兩人一起面對一波正在撲來的狂瀾。
蘇荊平穩地伸出手掌,輕輕往下一壓,巨大的海浪便消弭無形。
“是什么在襲擊我們?”剛剛完成轉化的山村貞子還不太適應自己的存在形式。
“上一代的殘骸。它們已經與源點融合,殘留的程序和智能,試圖把我們這些新的心智清理出去。”蘇荊爽朗地指了指海中的黑影,“想要分辨出誰是新時代的,誰是舊時代的,很簡單,形態不一樣。上一代的神魔留下的化身已經被源點所同化,變得更加適應這片大海,所以它們是海洋奇獸般的形態出現。而新一代的……”
一個黑發的白膚女孩兒站在二人數百米之外,專注地看著天空的遠方。她身周有數十條黑影緩緩洄游,卻無法靠近她一步。
“……依然保持人類形態的,就是新一代的神魔們。這位是伊麗莎白,混沌之神的新領袖之一。”山村貞子注意到蘇荊的左手里握著一個小小的白色方塊,里面傳來熟悉的氣息。
“這是琪琪。”蘇荊注意到她的眼神,“她的野心很大,需要我幫助處理一些概念的運算,所以遲遲不能進入這片海域。”
遠處,悠遠的鯨歌傳來。空前的巨大震波向這邊襲來,山村貞子幾乎無法呼吸。巨大的黑色山岳撞破海面,笨拙地浮上海面,黑色的座頭鯨,它巨大的身軀上,小山一般的眼睛看向這邊。密密麻麻的亮銀色鎖鏈將座頭鯨捆綁起來,雖然看上去細弱不堪,但是這些鎖鏈始終牢牢將巨鯨的身軀鎖定,讓它持續性地衰弱下去。
“這束鎖鏈。”蘇荊意味深長地說,“就是命運的禁錮。”
“這頭讓人害怕的鯨魚又是什么?”
“力量。”蘇荊回答道,“或者以我們更熟悉的名字稱呼。白千浪。”
難以想象到底有多大身軀的巨鯨狠狠躍出水面,然后又帶著崩滅世界般的氣勢砸了下去。與其說是一頭鯨魚,倒不如說是古代寓言中的鯤鵬,在這浩浩然北冥之海上沉霸縱橫的史詩猛獸,具有無人能夠匹敵的巨力。
直到看見白千浪此刻的形態,才能夠體會到,從前在現實宇宙中所看見的那個男子,僅僅是他用來行走在這個世界上的一介面具而已。真正的白千浪,就是永恒的藝術中所有力與美的結合。
“那個戴著頂大帽子的小哥啊。”山村貞子感嘆道,“真是了不起,他已經有這么厲害了。”
莊少卿,蘇荊看著巨鯨背上的一個小小黑影,手握著鎖鏈的源頭。命運的審判者。
“害怕的話就抱緊我的手臂。”蘇荊淡笑道,“在這片最終之海,最危險的不是這些鯨魚與蛟龍。而是我們。”(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