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素云將那張銀票輕輕攤平抹平,鄭重地放在一邊兒,看著竹枝卻說起了別的:“本見你似是轉了性子,我還有些信了那些人的胡話。如今看來不過是開了竅罷了,這別扭性子,倒跟你母親一樣。”
“當年你母親跟你大伯娘前后腳進門兒,也是前后腳地就診出了喜脈,偏生下來是個丫頭片子。讓王氏那個爛貨得意了好一陣子,你母親不曉得流了多少眼淚。有的事,你們做小輩兒的不曉得,咱們羅家從你爺爺往上數,四輩兒單傳,到了你爺爺這兒,偏跟娶了送子娘娘似的,一個接一個地生。要說你爺爺看重男娃,那是一定的,往年在村兒里,羅家十一房的出名,就是出名在這獨苗上頭。好容易才清了這名頭,所以你爺爺對男娃兒女娃兒也特別看重。”
“你生下來,聽撿生的說是個女娃兒,你爺爺扭頭就走了,要撿生婆把你直接溺死算了,可你爹娘舍不得,硬是護了下來。不過那些日子我也不在,都是聽人說的。好像后來沒兩年,你母親又懷了,你這小丫頭片子不知怎么……”她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用詞,又似乎是有些難以啟口,末了還是繼續說:“聽說是你拌了你母親一跤,摔下去就滑了胎,落下全須全尾一個男娃兒,這才招了你爹娘不待見。”
竹枝沒想到她居然說起了往事,莫說是她,就是這身子的原主只怕都不是很清楚,聽得目不轉睛地。真是一波三折啊,妯娌倆前后腳進門兒,前后腳懷胎,末了一個生了長子長孫得意洋洋,一個生了女娃兒被公公不喜,聽說他們護著姑娘,竹枝就心頭疑惑,再聽說小時候害陳氏落了男胎,被陳氏夫婦遷怒,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兒。難道身為女子便是一種原罪么?
她眨巴著一雙大眼睛,模樣就跟羅素云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一樣,蹲在豬圈里頭,滿身泥濘,雙手凍得跟蘿卜似的,臉上也臟兮兮的,就是一雙大眼睛閃亮。叫她喊人,她站起來還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單薄的衣襟,笨拙地給她行禮叫“姑姑”。這幅模樣就跟自己小時候差不多,羅素云當時就差點兒落了淚。
身為女兒,自小她也是叫羅老爺子百般不待見,親娘膽小,不敢明著護著姑娘,只敢偷偷把她的手塞到衣襟里給她暖暖。可惜世上唯一對她好的這人,生了三弟之后也就撒手人寰,她成了沒娘的野孩子。成日里做不完的事情不提,還要不時被羅老爺子打罵。那個時候的自己,跟豬圈里頭剁著豬草臟兮兮的竹枝沒什么兩樣。
見羅素云眼神有些迷茫,竹枝曉得她大概是想起了什么往事觸動心弦,也不打斷,有些愣神地瞧著她。聽她這口氣,莫非是覺得自己可憐,所以動了惻隱之心?可回憶起羅素云對自己的態度,又覺得不怎么像。心疼侄女,會在給侄女打點親事的同時,還想著怎么從侄女身上揩油弄好處么?
這頭羅素云回了神,接著講道:“我那個時候跟家里關系也不怎么好,可看你那樣兒嗎,又說不出地可憐。有意點了你幾次,可你就是個爛泥扶不上墻的,連口飽飯都沒得吃了,就只知道悶著頭做。十三歲的大姑娘了,還沒我家玉碗現在高……”她一提起來就有些止不住,恨鐵不成鋼地瞅著竹枝唾沫直飛。
竹枝卻感到久違的溫情,伸出手握住了姑姑干爽的手,歉意地笑了笑。
羅素云這才嘆了口氣,止住了話頭道:“罷了,左右如今你也開了竅了,可我瞅你這德行,跟你母親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少不得要吃不少虧。枝兒啊,聽姑姑一句,爭什么都別爭那口氣,贏了又如何?把日子過好才是正經哩!”
竹枝點了點頭,低聲催促她道:“曉得您是真心疼我,我也不跟您說什么別的。反正這銀子來得容易,兩個弟弟娶親、玉碗表妹出嫁,都少不了花銷,就只當是我這不成器的表姐給他們填補的,您就收著吧!”
情暖心,話動聽,也沒有銀子來得實在。羅素云又不是那不愛財的清高君子,先是瞧著竹枝斬釘截鐵恩斷義絕的模樣有些嚇著了,如今她說話有了人氣兒,哪里還會客氣。笑瞇瞇地將銀子舀過來看了又看,嘴里嘖嘖有聲:“這么多年,我還沒見過這樣的銀票呢!乖乖,一百兩啊!”說著仔細折了,當著竹枝的面兒收到貼身衣裳里頭揣好,笑著說道:“那姑姑也就不客氣了,只是……”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說道:“大綱那頭,出了這么大的事兒,你到底怎么打算?先說好,別跟我提什么和離的,那都是高門大戶遮顏面的話兒罷了,真有幾個是和和氣氣離了的?不過是男方理虧在先,遮丑罷了。”
竹枝想了想,苦笑了一聲道:“如今只怕是想和和氣氣的也不成。大綱雖不是親生的,到底養恩大,心也是向著他爹娘的,怎么可能向著我?”
對于大綱的身世,羅素云絲毫不覺得訝異,似乎早就知道似的“嘁”了一聲:“那是自然,還是個奶娃娃就抱來養著了,這么些年是個貓啊狗的也該養熟了。要是大綱跟白眼兒狼似的,我也不能說給你呀!不過到底你們都分出來了,小兩口路長著,這才成親幾日功夫?正是膩歪的時候,也不能把話都說死了,要我說啊……”
話音未落,里屋的門給打開了,李秉誠一頭撞了進來,抬頭瞧見竹枝跟羅素云坐在床沿,紅了老臉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擺了:“這,這你在屋啊?侄女兒也來了?”
羅素云瞪了眼呵斥他:“一把年紀了怎么還毛毛躁躁的?這是慌什么呢?鋪子不管了?”
李秉誠這才想起來似的著急道:“可不得了啦!侄女兒,你們老馮家的良娃子叫人害了,抬到鎮上找大夫呢!那滿身的血啊!嘖嘖……老馮頭怕銀錢不夠,我先借他點兒對付對付……”
一面說,一面忍不住瞅了竹枝兩眼,似乎好奇為什么這個節骨眼兒上竹枝卻在自己家。
羅素云擺擺手不耐煩地道:“借什么借?跟他說沒有!”
李秉誠搓了搓手,給羅素云使了個眼色,兩人去了外間。他這才道:“你侄女兒怎么回事啊?我可聽說是她帶人把良娃子給害了……”
話沒說完就叫羅素云給打斷了:“屁!我還沒說他們害了我侄女兒呢!還好意思到處嚷嚷,打量自己個兒做下的丑事兒就沒人知道了是怎么?不許給他們一個銅板,我還要去瞧瞧熱鬧,順道給他宣揚宣揚。成日里游手好閑地,這下沖撞了貴人,還好意思把事兒往我們枝兒身上推?這馮家,往日里瞧著還是個正派人家,臨老了倒不要臉了!”
說著就沖著里屋喊竹枝,急得李秉誠在一邊兒跺腳:“我的姑奶奶喂,你就別添亂了,你都沒瞧見馮家老婆子都哭暈過去幾回了,他家兒媳婦捧著肚子也哭啊,這全鎮的人只怕都驚動了,何必去湊這熱鬧?”
竹枝出來,也說:“姑姑,別去了,我都說了跟他家不是一路人,沒必要去跟他們瞎參合!”
羅素云一聽就豎了眉毛起來,指著竹枝罵道:“我剛說你開了心竅,怎么又糊涂起來?難道就任由他們抹黑你不成?不行,上次老娘吃了虧這心里還沒舒服呢,今兒又送上門來了,不許我落井下石,還不許我打落水狗么?你不去?我去!”說著就往外頭沖。
竹枝趕緊上去拉她,卻沒拉住,只好跟著往前頭鋪子去了。
外頭街上卻沒見人影,羅素云站在鋪子門口張望了一陣,問隔壁瞧熱鬧的:“馮家人呢?”
那人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道:“往醫館去了,李嫂子,你是沒瞧見馮良那一身血啊,我的個媽呀,都快成血人了!”扭頭見了竹枝,再看羅素云一臉煞氣,曉得又有熱鬧可瞧,趕緊指了指路口,滿臉興奮。
竹枝和李秉誠都說罷了,羅素云可不依,提著裙角走得飛快,沒幾步就到了鎮上的醫館。她大兒子金碗正在門口站著,瞧見她來了,張嘴便問:“娘,銀子舀來了?”
羅素云一口唾到地上,站在醫館門口對著瞧熱鬧的人大聲道:“都省省吧!人家可舀了二十兩的湯藥銀子呢,用得著咱們這幾個錢?”
看熱鬧的,幫忙的,好心勸馮家人的,全都望了過來,有人便問老馮:“馮老大,你有銀子?”
老馮苦著臉不出聲,旁邊人便問幫忙抬人的下河村的人,得到了肯定的答復,不滿地起哄道:“馮老大,你這是耍我們還是怎么著?有錢你還借什么啊?合著大家伙兒跟著著急你高興啊?”
雖說質疑了兩句,到底這人命關天,也沒人多說什么。人家怕銀錢不夠,找鄉鄰借點兒應急也是說得過去的。可跟著瞧見竹枝跑過來,就有人蘀馮家抱不平了:“哎,你倒好意思啊!馮良都叫你害成這樣了,你還往前湊什么湊?找打還是怎么?”
說這話的是馮良的狐朋狗友,頗有點兒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意思。
羅素云一聽就不高興了:“說什么呢?什么叫把馮良害成這樣?我說何順兒你也長點兒心眼兒吧,誰害誰還不一定呢!”rs